已是腊月,离年日近,阖府上下忙碌着治办年事之余,另有两件闲事可表:
一件,凤姐已被王太医确实有喜,霎时府中欢喜一片,贾母更是喜之不尽,立命王太医开了好些补气养血保孕安胎的药材来。
二件,因贾母说身边丫头少了,又不愿从外头聘买,只说那袭人品性贤良,又从宝玉房里将她拨了回来。众人虽有不解,却也无人敢说。
故而,这府内,是一家欢喜一家愁。凤姐院里,上下皆洋溢着喜悦气氛,听说贾琏更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幸福之情自然难以言说。而宝玉院里,袭人则是费解不已,又舍不得宝玉,心内又不安,又不敢显在脸上,着实十分痛苦。宝玉也是心下诧异为何老祖宗又将袭人要回去,然而问起时老祖宗却只说:“可是舍不得这个丫头了?又不是撵出去,日日都能见的。我身边丫头不够了,从你屋里拨个好人来使,怎的你这孩子,这点孝心也无?”说得宝玉连连发誓,说是断然不敢有不孝的念头。此后纵然不解,也不敢再提此事。
只有黛玉心里清楚,贾母此为,定是听到了袭人之风声了。将袭人调到自己身边,一为监视,二是架空,三则,更是与王夫人正式对立。表面平静如水,底里暗涛汹涌——这贾府,不再是等闲之地。
时光如梭,眨眼间已到了年前。在这个朝代,过年是一件极隆重的大事。诗礼簪缨之族的大户人家更是如此。而“白玉为堂金做马”的贾府忙年,气派更是较别家不同。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说不尽的讲究和排场。腊月里,早早已将门下庄头赶着送来各色物什分留派领逐一安置妥当。开了宗祠,收拾打扫,摆供器,请神主。至腊月二十九,各色齐备,荣宁二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得两条金龙一般。次日除夕,贾母等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叩谢天恩。行礼领宴毕回来,至宁府贾氏宗祠祭祖。
因黛玉并不属贾府中人,故不得入宗祠,只待在潇湘馆中或坐或卧,或读或画,只听得远远有乐声传来,竟更显得此处清幽。
湘云被墨霜墨雪带出去玩炮仗,岫烟已去了她自己父母处,雪雁也早跑得没了影儿,独紫鹃随在黛玉身侧,不时给她拿些糕点,添些茶水。黛玉放下书,朝她笑道:“你还真是个闲不住的,今日就别忙了,也出去玩一会子吧。”紫鹃笑道:“我走了,独留姑娘一人在这里,岂不冷清?”黛玉笑道:“你是个细心的,你看雪雁就想不到这些。”紫鹃给黛玉递过一块桃酥,一面笑道:“她小孩子家,自是爱顽的,姑娘也别怪她。”又见黛玉接过桃酥,却只看着不吃,于是说道:“姑娘可是看到这桃酥,想起家乡来了?”
黛玉低低“嗯”了一声,却不能告诉紫鹃,自己想起的家乡,并不是扬州,而是另一个时空。当年的祖母,过年时,最是喜欢买来桃酥给自己吃呢。如今这桃酥,依然酥脆香甜,却已是物是人非。
紫鹃闷闷说道:“早知我就不拿桃酥了,又引得姑娘心里难过,可不就是我的错!那样多糕点儿,偏拿了这个。”黛玉摆手笑道:“你别懊恼,我也并未难过,只是睹物思人罢了。在这里有你这样悉心照料,我已很是知足了,何须感怀?”紫鹃叹道:“姑娘也是心思豁朗之人,如此我便放心了。”
正说着,只见晴雯满面笑容地进来,对黛玉道:“林姑娘,我们二爷说,他和老太太就快回来了,等会子便过来这里找姑娘。”袭人一走,老太太又传话说怡红院内不设大丫鬟,只命晴雯和麝月两个一起随身伺候宝玉。晴雯本就不在意这些虚位,因最厌之人走了,心内早已疏朗许多,本还病着,竟很快好了。如今依然是柳摇花笑润初妍。
黛玉点头表示知道了,又笑道:“你这丫头,如今倒是很少来这里走动了。可是不喜欢同我们玩了?”晴雯笑道:“姑娘这话可冤死我了!并不是不想来,姑娘的为人,我喜欢还来不及呢,紫鹃和我也是亲厚的,怎会不喜欢在这里顽?只是那人刚走,许多事还理不出个头绪,谁知道她有多少事儿藏着捏着呢,竟弄得我和麝月忙个底儿朝天。今儿方好了些,正好二爷让个小丫头过来给姑娘报个信儿,我因想着许久未见姑娘了,这不就没让那小丫头来,自己忙忙地跑来了?姑娘还怪我呢。”
黛玉指着晴雯对紫鹃笑道:“你听听她这张嘴儿,鞭炮似的,我都不好说她了。”紫鹃笑道:“我们说一句,她便有十句来对,也不知她哪来的那样多话。”晴雯跺脚道:“姑娘又和紫鹃一起取笑我。”黛玉笑道:“好了,不笑你。难得过来一趟,让紫鹃带你去吃些好吃的。”晴雯拍手笑道:“知道姑娘最好了。”便随着紫鹃一起出去了。
一时宝玉来了,穿一件簇新的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外罩茄色起花八团海龙皮鹰膀褂,越发衬得他清雅俊秀,神采飞扬。宝玉一进门便先看了看黛玉,随即说道:“妹妹今日气色很好。怎么不出去逛逛?”黛玉笑道:“你知我是好静的。”宝玉点点头,笑道:“是了,不过今日不同往日,还是热闹些儿好。老太太也回来了,正叫咱们过去呢。”黛玉道:“云妹妹还没回来呢。”正说着,只见湘云蹦蹦跳跳进来,笑道:“一说就到。”又叽叽喳喳说着那炮仗有多好玩,宝玉也很有兴头和她一起谈论,黛玉便进内室换了一件厚衣,和宝玉湘云一同去了贾母上房。
如同去年一样,依然是处处新貌,处处欢声,一片繁华景象。是晚,荣宁二府皆摆出合欢宴,散压岁钱、荷包、金银锞。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处处花团锦簇,语笑喧阗。一夜爆竹起火,一时不停。大观园正门上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爆竹声声,络绎不绝。
第二日是大年初一,五鼓十分,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此后七八日,厅上院内日日设着戏酒,众亲友来往走动络绎不绝。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招待,又因贾母吩咐凤姐不可劳累,只作帮衬,故王夫人是忙上加忙,渐有些不支,还得强撑着。而贾母却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或者同宝玉黛玉等姊妹嬉笑取乐。
很快又是元宵将近,荣宁二府内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但见香屑布地,火树琪花,恰好似金门玉户神仙府,钟鸣鼎食富贵乡。至十五日之夕,贾母例必是要摆出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领着荣宁二府一众人等吃酒、观戏、猜灯谜。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上面两席是李婶薛姨妈二位。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榻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罢。”榻下并不摆席面,只有一张高几,却设着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黛玉、宝玉、湘云、宝琴四人坐着,算是与贾母同席。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黛玉眼见王夫人眼中闪过一抹怫然之色。再下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吴氏。西边一路便是“三春”、宝钗、李纹、李绮、岫烟等。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蔷、贾芸等。
在贾母眼里,这样儿孙满堂的场景,定是喜闻乐见的。只是她也定在忧心,这“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这样的热闹锦绣,这样的表面富足,又能够维持多久?在她心里,此情此景,只怕是有一些温暖,又不免有一些悲凉罢。
林之孝家的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用大红彩绳串着的铜钱。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彩绳抽去,散堆在桌上,预备贾母给赏钱。正巧台上有个小鬼头发科诨很是讨喜,引得贾母开怀大笑,便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簸箩,一听说便向台上一撒;而贾珍贾琏也已命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来,暗暗的预备在那里,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母大悦。
一时贾珍贾琏等过来敬酒,至贾母榻前,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了。黛玉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又忙着跪下作什么?不如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也悄笑道:“等一会子再斟去。”贾珍等斟了一巡,又笑问贾母道:“妹妹们怎么样呢?”贾母便说:“你们去吧,她们倒便宜些。”贾珍等依言退出。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照着贾珍贾琏的斟法斟了一巡,贾母等都领了。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都要叫她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黛玉也是笑着一气饮干,宝玉笑道:“多谢妹妹赏脸。”凤姐在一旁听了,便朝黛玉挤眉弄眼地笑。宝玉向姐妹们斟完,复出至廊上,又与贾珍等斟了,和兄弟们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
一时上汤后,又接献元宵来。贾母便命将戏暂歇歇,让给那小戏子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也拿些与他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进来,弹起弦子琵琶说书。说了一回书,贾母等也乐了一回,凤姐走上来斟酒,贾母笑道:“这些日好事多,我心里也痛快,我再吃一盅酒。”又命凤姐:“你是有身子的人,不可多吃酒。”凤姐笑应了,又将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待换的杯斟了新酒上来。
女先生回说:“老祖宗可要听听曲子?”贾母说道:“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吧。”二人听说,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两人弹奏十分娴熟默契,抑扬顿挫有序,音浪错落有致,琴声强而有力,由慢而快,阵阵频催,气势宏伟。贾母饶有兴味地听了一会儿,又问道:“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早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王夫人起身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吧。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间坐不下。”贾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香,又暖和。”众人都笑道:“这才有趣。”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说道:“这都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安排众人团团坐下,又说笑一回,因黛玉提议击鼓传花,贾母也很有兴头,便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与一个女先生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道:“若到谁手里住了,先吃一杯,再说个笑话儿才好顽。”众人也都觉得喜欢。于是鼓响,或急或缓,众人拿着那梅花,皆如同烫手的山芋一般赶紧传与别人,又紧张又觉得好笑。鼓停时轮到贾母,贾母便讲了一个笑话,众人听了都拍手直笑。后又轮到凤姐,凤姐便也讲了一个,凤姐本就擅长插科打诨,此时笑话儿一说出来,众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鼓又响,击鼓一圈,那梅花落到黛玉手里,鼓停,黛玉只得站起来,想了一想曾经看过的古代笑话,从中挑了一个,便开始讲来:“从前,有户人家家中来客,午饭时分,他便用藕来招待客人。此人十分吝啬,只把藕梢切下来端出去请客人吃,却把好的那段藕留在厨房里。孰料此举被客人发现,客人便故意对那人说道:‘我常常读诗,曾经读到过这样的诗句:‘太华峰头玉并莲,开花十丈藕如船。’过去,我一直疑心这诗句写得失实,哪里有像船那么长的藕呢?直至今日,我才相信了这诗句写得真。’那人便问他:‘为何?’客人指着桌上的藕梢道:‘你看这藕,藕梢在这里,可是藕的头那段不是还在厨房里么?可不是‘藕大如船’了?’众人听了,一时哄堂大笑。一个个各有笑姿,不消细说,湘云早已笑倒在贾母怀里,贾母也是笑个不住。宝钗笑道:“世上的话,本到了二嫂子嘴里也就尽了。却更有林妹妹这促狭嘴,不用市俗的粗话,而用诗句润色比方,一句是一句。这‘藕大如船’四字,把那笑话儿的形景都现出来了。亏她想得这样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她两个以下了。”贾母笑道:“凤丫头和玉儿两个都是好的,也就是她两个总让我痛痛快快笑上一场。今儿大伙儿都高兴,且一齐干了这杯。”众人听言都纷纷起身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黛玉看贾母虽很喜悦,却很有些疲乏了,于是说道:“外祖母,外头已经四更了,你也该歇歇儿了。”贾母笑着拍拍她的手,一面吩咐道:“让蓉哥儿提炮仗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就散了吧。”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一时毕驳之声传来,贾母将黛玉搂在怀中,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凤姐笑道:“我们是没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也不怕臊,肚里又有了一个,还撒娇。”说话之间,外面一色一色地放了又放,又有许多的满天星、一声雷、九龙入云、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一时间天空中烟火横空一片,映照得夜空灿如晚霞。众人都仰望夜空,但见那烟火绚丽多彩,灿烂如梦。想来,每个人心中,都有如烟花一般绮丽的梦罢。
而这样一个显赫百年的家族,一个花红柳绿的世界,一个风流安逸的乐土。只是这奢靡、这繁盛、这荣华富贵,终将如同那烟花,成为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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