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问起凤姐是否觉着探春改革之意不甚妥,凤姐也没答话,只是反问黛玉道:“妹妹觉得如何?
黛玉今日乍听起探春想整顿一番之意,倒是觉得主意不错,可如今和凤姐一提,本想听听她的意思,或者能稍加指点,却发觉凤姐似乎并不热衷此事。于是黛玉心下细想,这里头定有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平儿对凤姐说去瞧瞧巧姐儿,凤姐点头,她便又向黛玉告了退出去了。
黛玉却在一边默默想着一事:实施责任制,自然能得到底层老婆子们的欢欣鼓舞,看似将是一场皆大欢喜的场面。然而,亦会有极大的负面影响,自己当时竟也未留意:对于既得利益者,改革总是一件令人不爽的事,或者触及他们的利益,或者要改变他们的习惯,而倘若一一顾全,改革便只会流于皮毛。故而,这场改革,终究将会变得头重脚轻罢了。
黛玉想到此处,对凤姐说道:“嫂子是不是早也如三妹妹一样想过此事?只是因众多缘故终弃之不用了?”
凤姐淡淡一笑:“妹妹总是这般剔透心思。”
黛玉笑道:“是不是嫂子虽有此心,却因我们几个姑娘在园里住着,不说多弄些玩意儿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说出口的?”
凤姐捏了一下黛玉的脸颊,笑道:“你这捉狭鬼儿,我都退了,还拿我打趣儿。”黛玉忙笑着躲开,却见凤姐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黛玉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嫂子的‘退’,却是福呢。”
凤姐叹道:“何尝不是?我刚嫁了你二哥哥没多久,二太太便同老太太议定了让我去那府里管家。我初去时,本也是雄心勃勃,总想干出几件儿大事来让众人都服我,觉得我能干。这几年下来,我用过各种手段,做了些儿让老祖宗二太太也都夸赞的事儿。那些婆子媳妇们也听我的话,却终归是面儿上的事,背后不知怎么咒我呢!这些年头,我是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儿,整日家紧张兮兮,生怕有人说我不尽力,我自己也要强,就算偶尔病着,也要硬撑着起来管事,落下病根儿不说,终究还是吃力不讨好。我也渐渐的厌烦了,成天的管着这些琐屑事务,日子并无甚么趣儿,还弄得你二哥哥对我冷了心,渐渐远了我,到外面去找……”说到此处,神色不免有些戚戚然。
黛玉忙说道:“嫂子莫要多想,已是过去的事儿了。”凤姐叹了口气:“妹妹说得也对,但究竟是心头的一根刺,想起时总是疼得很。那日东窗事发,又经妹妹一劝,我终明了了,本一点儿放不下之心也通通放下了。”又笑问道:“如今妹妹瞧着,我可不是比从前更有精神头儿?”
黛玉笑道:“不但更有精神,还更美艳了呢。”一面避开凤姐伸来拧她的手,一面又道:“嫂子还是同我说说三妹妹兴利除宿弊一事吧。”
凤姐听得此话,也停了手,低头抚着手里的肚兜儿,缓缓说道:“妹妹也知道,你那大嫂子,是个面慈心软的大菩萨,那宝妹妹,则是拿定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唯三妹妹,口里心里都来得,也是个有志向的人。”
黛玉点头说道:“嫂子这话说得精辟。我瞧着三妹妹倒有些你的品格儿。”心里想着,那李纨不消说,只是作后盾的,宝钗此刻虽略略主动,大方向却是不会变的,唯有探春,才是真真正正想干出一点实事的人。此时探春提出大的方案,宝钗完善细部,按说该是完美搭档,但事实未必如此简单。
凤姐又道:“我也是和妹妹说说我的想法儿,妹妹可别寻思我是又想插手那府里的事。”黛玉忙摇头道:“我何曾这样想过?嫂子快别多心。”凤姐笑道:“我也就这么一说。”又接着讲着她对此事之理解:“三妹妹动作之初,众人定是愿意避她的风头,也不敢拂她的意思,可是天长日久这么下去,荣国府上下,怎会不生出怨艾?只怕有些人便会跑去二太太那儿告状。还有那些外头进来管事的,本指望着靠这园子捞些银子,一旦把园子承包给婆子们后,他们就没了进项,怎会甘心?至于外面那些管家,不消说,种种缘故,终究是少不了要放三妹妹的水。”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说得黛玉心中豁然开朗。是了,凤姐毕竟是心思缜密之管家良才,自己同探春几个未曾管过家的小女娃儿,何曾想到这些点上?既然这改革终将引起各阶层的动荡,贾府为了家宅安定,必定不会给与支持。
黛玉叹道:“如此看来,三妹妹,分明是做着一份没有前途的事业罢了。”
凤姐亦是苦笑,道:“贾家毕竟大富过,如今虽设法节俭,但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谁人敢动?再者,这等小打小敲每年最多不过增加八百两银子,对这样一大家子,又算得了甚么?”
黛玉说道:“嫂子究竟是懂得比我们多得多,许多我们想不到的,嫂子都想到了。如今你退了,我真有点儿可惜你的才干。”
凤姐淡然一笑道:“有什么可惜的。虽说在从前我眼里,‘退’不是个好字,什么‘节节败退’,听起来甚是不爽快;可如今,我倒觉着,这‘退’字,也没什么不好,退一步,我反而找回自己的安逸日子,倒是再好不过。”
黛玉说道:“多少人爬到高处,或高处不胜寒,或摔得鼻青脸肿,嫂子及时退回自己匹配的日子,退回自己的本真状态,实乃大悟之人也。”
凤姐笑道:“我听不懂你这些文绉绉的话,也没什么大悟小悟的,说起来,还不是妹妹点醒了我,不然我还不知在哪儿做梦呢。”
正说笑间,平儿已抱了巧姐儿过来。那巧姐儿一见黛玉,忙笑嘻嘻地扑了过来在她怀里摩搓。凤姐笑道:“你们两个小孩儿倒亲。”
巧姐奶声奶气地和黛玉说着话,又告诉黛玉道:“林姑姑,我娘肚里有个小弟弟呢。”黛玉笑问道:“姐儿怎的知道定是小弟弟?”巧姐儿用力点了几下圆圆的小脑袋,说道:“我晓得的,昨儿我伏在娘肚子上听见了。”童言无忌,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平儿说道:“何曾不想是个哥儿,希望老天开眼,保佑我们奶奶。”凤姐便道:“命中有子终会有,命中无子莫强求。只看命罢了。”
平儿忙道:“奶奶是有子的命。”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那年,落的那个孩儿,可不是个哥儿。”凤姐一听她提起往事,不禁也红了眼眶,一面又嗔怒道:“有事没事提起这些作什么?”黛玉见凤姐伤心,也不便多问,断断续续心中也明白一些。
黛玉和巧姐儿玩了一会子,又和凤姐说了一回话,便告辞回去了。
一径行至大观园前,绕过一带葱翠山石屏障,园中全景悉入目中:只见白石林立,姿态万千,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沿着其中羊肠小径逶迤进入石洞,出了山口,又见卉木萋萋,芳菲斗艳,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而平坦宽豁,两边亭台楼阁,皆隐于山影树纱之间,犹露琵琶半遮面,似欲语还休。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宝玉当年所赋之联,的确十分应景。阳春白日风在香。只是这融融的春光,不知又能明媚到几时?
黛玉先去了怡红院,绕着碧桃花,穿过月洞门,曲曲折折的游廊一路前行,院中有个紫衣的丫鬟正在给那棵伞形的女儿棠浇水,那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那人窈窕纤弱,有西子捧心之遗风,一红一紫,正如姹紫嫣红,颇为相映成趣。
那丫鬟便是晴雯,此刻正巧抬起头来,看见黛玉,忙停下手中之事,向黛玉迎去,一面笑道:“姑娘来了,有一阵未见呢。”
黛玉也笑道:“你倒和这花儿模样相像。”晴雯笑道:“姑娘别打趣我,我哪及得它娇艳尊贵。二爷是天天不忘来瞧它几眼的,又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定要照看好它呢。我看若说像,倒和姑娘有几分神似呢。”
黛玉听了也是一笑:“你这丫头,倒反来取笑我来了。”本是闲话,也不纠缠,又问晴雯道:“云姑娘可是在此?”
晴雯笑答:“可不是在此。和二爷在后院里聊得热火朝天的,好像说的一个人,叫什么‘香莲’的,也不知是谁,二爷十句倒有九句是夸赞的。”
香莲?黛玉有些纳闷,继而回转过来,应是‘柳湘莲’罢。这柳湘莲是大家子弟,但家族已经败落,会唱戏且不错,眠花宿柳,吹笛弹筝,舞刀弄剑,很是逍遥。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往往误认作优伶一类。王爷阶层看重他,世家子弟亦与之交好,也算是个人才。只是,黛玉对这个玉骨如冰的冷郎君,虽也存有一丝好奇,却着实没什么好感。
晴雯领着黛玉进了屋,转了两层纱厨,来至后院,院中满架蔷薇,暂未开花,只是一架青翠水绿的叶子,形成一道水波一般的清障。晴雯看了一看,说道:“方才还在这花架子下面说话儿的,怎的如今又不见人影儿?姑娘且先等着,我去找找。”
黛玉说道:“既方才在此,想必是被什么掩了。我们去那花障后边瞧瞧。”两人转过蔷薇花障,则见面前横有一道清澈小溪。宝玉和湘云两人正背对着她们,坐在溪边石凳上,朝水里扔石子,一面说着话儿。
晴雯笑道:“二爷,云姑娘,林姑娘来了。”两人因正说得兴起,一时竟未留意后头来人,此刻听见,方忙忙转过头来,见是黛玉,都笑着站起了身。
宝玉笑道:“妹妹今儿怎的有空过来?”黛玉笑道:“既是得闲儿,就过来瞧瞧。”湘云拉着黛玉说道:“林姐姐,二哥哥方才一直同我说着一个人物呢。”
“是谁?”黛玉因也不大确定,故问道。
宝玉笑道:“是我的一位好友,名叫柳湘莲。”说着,便将与柳湘莲之相识相知并其为人如何一并告知了黛玉,听在黛玉耳中,也无非是一些世家子弟之泛泛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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