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间,黛玉只觉心中十分忙乱:薛蟠既然已经回府了,那香菱势必要搬回梨香院去,自己这边尚未能想出个妥善法子,如今却又来了个措手不及。因心中纠缠此事,故那柳湘莲之事,已无暇理得,只忙忙地和宝玉告了辞,连晴雯端来的茶也顾不得喝,便匆匆离开了,临去时隐隐听得宝玉说了句甚么话,究竟也没有听得分明。
走在路上被凉风一吹,黛玉混沌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突然间思路跳到方才那一段:似乎自己走时宝玉提到了薛蟠,及柳湘莲之亲事云云,心里渐渐地醒转过来,却又是一突:难不成,这尤氏二姐妹,已登场了?不是疑心,却终究替凤姐捏一把汗,只希望贾琏同这几个没甚么牵扯才好,不然,凤姐如此尽心实意,却终究换不来一心一意,终是不值。
然而这些总不是自己能管之事,黛玉只思虑了一回便又转到眼前的事上:香菱若是回了梨香院,自己见其一面都难,何况带她出府?且她这个实心眼子,总觉得薛家人待她颇为厚道,又不忍离开薛蟠,便是连退路也无。本黛玉见她这样的呆意,心有怫然欲放手不理,却终究见不得其母眼里的伤心与期盼,只得依然将这棘手之事揽了过来。好人难做,这是自古以来的定论,如今,可如何是好?
黛玉一路想着,慢慢踱回潇湘馆,因低着头,拐进院门时正巧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哎哟!”两人同时惊叫了起来。黛玉抬头一看,原来是探春。
“林姐姐,你想什么这样入神?倒唬了我好一大跳。”探春笑道。
黛玉收回思绪,也笑道:“一时不留神,倒和妹妹撞上了。”又问:“三妹妹找我么?有什么事?”
探春笑道:“和你一撞,正事儿倒给忘了。我来此找你,紫鹃说你并未回来,我便等了一会子,方才雪雁说起有个小丫头瞧见你去了怡红院,我这不正要去那边找你去,可巧你就回来了。”
黛玉笑问:“究竟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这样忙忙地找我?”探春说道:“姐姐是明知故问,还能有什么事?今儿刚和姐姐说起整顿园子之事,难道姐姐忘了不成?”
黛玉一听得此事,心中又是一阵纠结,又不忍泼她冷水,又不便告知实情,且自己的事情已如一团乱麻,实在无力顾及此事。但是探春既来之,则只有安抚之,方不负两人姐妹情谊。于是黛玉笑道:“你就是这样急性儿,说一说就发急。我们回屋说去吧,省得在这里吹风。”探春便跟着黛玉进了里屋。
两人落了座。探春告知黛玉,已同众婆子们说了,都是欢喜雀跃的,人也已定下了,竹子、田地、花草、树木,没有不通的,都挑了懂行的承包了下来。“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探春说及此事,眉眼里皆是悦然。
黛玉点头,又问道:“大嫂子和宝姐姐可有说什么?”探春道:“大嫂子倒没有说什么,那宝姐姐,倒是提了许多点子。”说着便将宝钗之意说与黛玉听了。黛玉一听,心中已然明了。与探春之果断尖锐不同,宝钗早已审时度势,考虑到承包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能够直接承包并得到好处的只是少数人,大多数人心里仍是不服的。因此,宝钗建议,承包者年终时拿出若干吊钱来分给也在园中辛苦的老妈妈们,让她们也能分享改革的成果。这一“小惠”主张,不仅兼顾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同时也为承包者的经营提供了新的保证,的确是一个符合“惠而不费”原则的双赢高招。
黛玉淡淡笑道:“她倒是个会做人的。”探春的笑意明显淡了下来,也说道:“何尝不是?我一时没想到的、照顾不到的,她通通想到了、照顾到了。怨不得太太让她帮着管家,我看竟是个督察史。”黛玉听她的语气,猜到她定是在此改革问题上同宝钗有些冲突,当下也不细问,只是将话题又绕到改革之前景这类让探春重拾激情的话题上来。
姐妹俩说了一回,探春意也平了,拿起几上的绿茶喝了一口,对黛玉笑道:“林姐姐,我真喜欢同你说话儿,心气平和,如沐春风,让人心情畅快。不似——”却只是笑笑,又道:“这绿茶很是清爽。”便让黛玉好生歇息,自己告辞出去了。
黛玉依旧坐在椅上,细细品着手里的茶。只见杯中之茶叶条索细紧挺直,形如仕女之秀眉,色泽绿润起霜,汤色微黄明亮,纯正之茶香袭来,的确让人心旷神怡不少。
此时帘子动了动,香菱慢慢走了进来,冲黛玉含笑道:“林姑娘,我是来向你辞行的,今儿我就要搬离这园子了。”黛玉见她脸上虽带着笑,两眼却是发红微肿,而那笑也不甚自然。虽心中有数,却只得问道:“你要回去了?”
香菱点点头,说道:“大爷回来了,我自然是要回去的。”黛玉没有说话,只默默看着她。谁知这一看,竟把香菱的眼泪给招了出来。
只见香菱突地朝黛玉跪下,边哭边道:“姑娘,求姑娘替我照看我那可怜的娘亲罢。香菱无能,只能求姑娘了。”说着便是不迭地磕头。黛玉伸手拉她起来,香菱却执意长跪不起,黛玉顿感十分无力,也就任由她罢了。
黛玉见香菱哭得伤心,不由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如今心思如何?究竟是大爷回来,你欢喜,还是和娘亲相认,你欢喜?”
香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喃喃地说道:“我也不知哪个更令我欢喜。”
黛玉又问:“你为何痛哭?”
香菱说道:“香菱不孝,不能陪侍娘亲左右,她如今好容易见着了我,终究却还是骨肉分离,我心里如何不难过?”
黛玉说道:“也算明白。”顿了顿,又一字一顿说道:“你且起来,跪着有何用?我既将你母亲请了来,自会护得她周全,何用你求我?我只嘱咐你一句话:你回去后,定要闭紧牙关,不可提起母女相认一事。记住,千万不可露出半点风声,你可明白?”
香菱不解道:“为何?”
黛玉正色道:“你只消记住这话,不可同任何人提及此事。以前如何,今后还如何便是。不然,你母女今后相见也难。”
香菱本还欲发问,却听得黛玉说得严重,又见其言辞犀利,神情严肃,便也不敢多问,只将黛玉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待得香菱收拾妥当走后,黛玉只觉得心中忽空忽沉,由着自己软软地躺在贵妃椅上,忽觉十分疲惫,就这样昏昏睡去。
朦朦胧胧间,黛玉仿佛见到许多混杂的场景。一时是薛蟠娶了一个母夜叉般的女主,香菱在那院里,变得连个粗使丫头都不如,被那女主子非打即骂,身上伤痕累累,十分悲惨;一时又见探春轰轰烈烈的改革却不被众人看好,许多婆子去王夫人那里告状,又有许多管事横插一缸,均是说探春无治家之才,胡乱儿戏;忽又瞧见贾琏竟在外头偷娶了尤二姐,两人在京城一处小院内卿卿我我,新婚燕尔,旖旎非常……一时间,香菱的凄然,探春的落寞,凤姐的恼怒穿插一起,互相交织,此起彼伏,纵横交错……
“姑娘,姑娘?”黛玉被几声轻柔的声音唤醒过来,一睁眼,瞧见紫鹃正蹲在自己身旁看着自己,神情很是担忧。
紫鹃见黛玉醒来,忙问道:“姑娘,你是做噩梦了么?怎的出了这么一头的汗?”说着便拿出手绢儿为黛玉轻轻擦拭。黛玉一摸额头,果真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于是任紫鹃轻柔擦干,心里长舒一口气:幸好是个梦。
只是转念间心中又惶然起来:这梦,极有可能成真。一时间,心中念想已转过千百回,却始终找不出一个妥善法子以消此劫。
紫鹃见黛玉一直默然不语,轻声说道:“姑娘,莫不是吓着了?”黛玉对她笑了笑,摇了摇头。紫鹃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也笑笑,说道:“姑娘莫在这里坐了,发了汗,若被风吹着可不好。”
黛玉也不想再睡,于是依言起身,见外面天色已近黄昏,便问紫鹃:“几点了?”紫鹃答道:“才看过,六点差一刻。”因詹姆士神父曾送过黛玉一块怀表,黛玉便教了紫鹃和雪雁认表上的时间,如今问起时间,倒更清楚些。
黛玉说道:“这么晚了,云妹妹还未回来?”只听帘子外边传来一阵银铃笑声:“我来了。”
湘云如一阵风般走了进来,还未坐定,便先问黛玉道:“林姐姐,方才在二哥哥那里,你为何匆匆走了?”黛玉也不好向她解释,只说道:“因想起一事,便回来了。”
湘云见黛玉说话声气儿有些弱,便又从椅上起身,凑上前细瞧了瞧她的脸,瞧完又问道:“林姐姐,你身子不舒服么?怎的脸色这样白?”黛玉摇摇头,道:“我很好,没什么事。”
紫鹃对湘云说道:“姑娘方才做了噩梦了。”湘云忙问:“林姐姐,你做了什么噩梦?很骇人么?”黛玉笑笑:“只是胡乱的一场梦罢了,醒来便记不得了。”
紫鹃将黛玉扶到床边坐下,道:“发了梦魇,心里定是不爽快的。姑娘别闷在心里。云姑娘,也请你开解开解。厨房里有些冰糖红枣紫米粥,我去端些儿过来。”说着便出去了。
黛玉对湘云笑道:“你瞧瞧这紫鹃,越来越像个管家婆了。我哪有什么事,她却总是紧张兮兮。”湘云道:“你有这么个贴身又贴心的人,还不好?我也知道你是说反话呢。”黛玉笑道:“你倒很知道我的心思。”湘云见黛玉神色如常,便放了心,和黛玉闲聊起来,几句过后,不由又提起宝玉和她说过的事。
湘云说了些许柳湘莲的事迹之后,紫鹃端来两碗紫米粥,于是两人坐在几旁竹椅上,吃了一些。湘云又说道:“二哥哥说,东府里珍大嫂子的继母和两个妹妹都来了,她两个妹妹一个叫尤二姐,一个叫尤三姐,都是难得的美人呢。”
黛玉一听到这两个名字,心中暗叹: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这红楼里面的人物,真是一个也不能少。如今这二两个尤物,不知又要掀起什么样的波浪。黛玉心里隐隐地泛起一丝恼意来,对湘云说道:“你一个女孩儿家,总是打听这些无聊事作什么?”
湘云微微一愣,刚要说话,忽瞥见黛玉脸上现出一丝少见的怫然之色,于是扁了扁嘴,聪明地并未开口辩言。
两人默默吃完了粥,湘云发现香菱一直未现身,便问紫鹃,紫鹃说道:“她已回梨香院去了。”湘云听了,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是了,那边的薛大哥回来了。”继而又想起一事,忙问黛玉:“林姐姐,那香菱与她母亲,岂不是再见不着面了么?”黛玉也是无奈叹道:“有什么法子?且先等等看吧。”
晚间,宝玉过了来,先就着灯光瞧了瞧黛玉的气色,方说道:“脸色还好。我担心了好一阵。”黛玉不禁笑道:“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宝玉说道:“下午妹妹从我那里匆匆别过时,脸色都变了,我本想跟来看看,不料薛大哥又遣人来硬拉了我出去,到现在才放我回来。”
湘云便说道:“他叫你过去有何急事?那样忙忙地走,竟把我一人落在院里。”宝玉笑道:“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兄弟相聚。今儿走得匆忙,怠慢了云妹妹,还请见谅。”说着朝湘云大大地作了一个揖。
湘云见了,不禁笑起来,道:“二哥哥言重了,一点子小事,何须如此大礼?”宝玉说道:“自然是要的。理应给妹妹赔罪。”黛玉也觉得好笑,说道:“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是你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儿,倒有些过了。”
湘云笑道:“正是了。我不过随口一说,哪里就认真计较起来?二哥哥如此大礼,我倒有些受不住了。”说着便要还礼,黛玉拉住她笑道:“好了,你还不知他的呆性儿,你就受着,也别还礼,不然还不知对拜到几时。都别站着,坐下说话儿罢。”宝玉嘿嘿一笑:“到底是林妹妹懂得。”
三人分别坐下,紫鹃端来三杯茶放在几上。宝玉见那杯中只是琥珀色的糊糊,不见茶叶,问道:“这是什么茶?”紫鹃说道:“回二爷,这是蜂蜜红枣茶。”
湘云问道:“为何不见红枣?”黛玉笑道:“这是将红枣捣成了枣泥,再加上蜂蜜冰糖一起熬制的。这茶点子还是紫鹃想的呢,最是补血益气,温补脾胃的。你们且尝尝看。”
宝玉和湘云听说,便都端起杯喝了一口,宝玉说道:“茶味温厚甘甜,枣泥也细腻无渣,的确不错。”湘云也赞道:“紫鹃的手艺又进了一层了。”说得紫鹃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腼腆笑道:“二爷和姑娘喜欢就好。”又说厨房里还有事未做完,便转身出去了。
黛玉笑道:“你们这样迭口称赞,紫鹃有些受不住了。”湘云笑道:“这有什么受不住的,她就是性子腼腆得很。”宝玉说道:“紫鹃也是个灵秀之人,跟着林妹妹也是极好的。”又道:“那回见着琴妹妹、刑姐姐并李家两个妹妹,我以为天地间的灵秀不过如此,如今又见了尤嫂子的两个妹子,才发现我又是目光短浅,她两个的标致秀丽,又与别个不同。”
黛玉说道:“你又在作‘井底之蛙’之叹了。那回我说的话,你终究是未听进去不曾?”宝玉忙说道:“不曾忘的。妹妹说过,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可知可见的总是有限。我方才只是无意间感叹了一回,并无他意。”湘云瞧见宝玉着急的模样,不禁发笑。
黛玉又问宝玉道:“你几时见了珍大嫂子的两个妹子?”宝玉答道:“前日去那府里,和珍哥哥薛大哥一起喝酒时瞧见的。”湘云听了问道:“她们也不避么?”
宝玉想了一想说道:“尤家寡母孤女的,没那样多规矩罢。”终究也不想停留在这个问题上头,而又言及其他,笑道:“薛大哥还说,要给柳兄说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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