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山高路远,惟有千里共婵娟。
如今杨柳与那赵明轩重遇之时,已都历经过了一场风雨,虽说是父母之命,娃娃之亲,却依然看重这得之不易的缘分,倒更有一份惺惺相惜在里头。
待赵明轩告辞后,黛玉问杨柳道:“你可愿意?”杨柳低头答道:“父母遗命,自是不可违的。”
黛玉说道:“我想知晓你自己的意思。”杨柳抬起头,又立刻低下去,一时却默不作声。
湘云笑道:“我瞧着这赵公子为人倒是温和大气。”林忠说道:“柳儿,姑娘等着你答话呢。你可有何想法?”
杨柳重又抬起头来,环顾众人,继而似下定决心般毅然说道:“我和赵公子还不甚熟稔,却不想如此仓促。再者,我亦想听爹爹的意思。”
众人神色各异。湘云有些诧异,因她自己也是媒妁之言,甚至并非父母之命,而是叔婶操办,自己也并无二话,只顺从认了命,今日却见杨柳在其婚姻大事上自有主张,倒真与众般女子大不相同;林忠见杨柳十分尊重自己这个义父,则觉心中颇为欣慰,自己也极为疼爱这个伶俐女儿,亦想对那赵公子多加观察一些时日,知己知彼,方是放心;墨雪依然是面无表情,故不知她心中作何感想;而黛玉,则是思虑着,杨柳在这几年下来,已褪去了那初时的小女儿怯懦,多了许多自强自立,如今面对这包办婚姻,也敢于自己做主了。
黛玉说道:“柳儿这样说,倒也不错,一则这赵公子还需再加考察,二则林叔是柳儿的义父,如今此事自然应是林叔做主。”林忠道:“柳儿若愿意,我也无二话;然柳儿现今是此意,倒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理当等得看准那赵公子的人品再说不迟。姑娘看呢?”
黛玉点头道:“既大家都是这意思,我亦觉着很好。”说罢又是一笑,道:“如今我倒有个主意,可试赵公子之人品如何。”
众人都竖起耳来细细听着,待黛玉说完后皆笑起来,又交口不迭地称赞此意甚妙。
因出来已有多时,黛玉等便又匆匆返回潇湘馆,一切如常。
这日清晓,黛玉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开窗一看,院中土润苔青,原来半夜曾落了几点微雨,然此时却是阳光明媚,天气大好,于是唤起湘云起来。湘云下了榻,紫鹃与翠缕听到动静,已端了温水进来伺候梳洗。湘云一面梳洗,一面道:“林姐姐,我觉着脸上干干的,有些作痒。”
黛玉忙捧起她的脸瞧了一瞧,倒并无甚么异状,只有些干燥起皮。忽想起以前自己还因这朝代无洗面奶润肤露而大不习惯,曾想过要自制一些保养护肤品来,之后却因年纪小脸上无事,竟忘记了。如今见湘云脸上干燥缺水,终又将此事题上章程,心念一动,便说道:“你先别抓,且忍着,待我想个法子。”因怕湘云忍不住,又叮咛道:“千万别抓,若是抓破了皮,可就破了相了。”湘云虽两颊干痒,因听此话却丝毫不敢抓挠,只叫翠缕将那湿帕子捂在她脸上,取些湿意。
黛玉让紫鹃去取些薏仁粉及珍珠粉,并一瓶蜂蜜和一个鸡蛋来。紫鹃也不多问,自去了,湘云则奇道:“林姐姐,不是要为我的脸想法子么?怎的去拿这些来?”翠缕道:“林姑娘莫非是要做些吃食?我们姑娘吃了,脸就好了?”黛玉笑道:“并不是这样。待会子你们看了就明白了。”
紫鹃和雪雁一起进来,一个手里拿着两个小碗,碗里分别装着薏仁粉和珍珠粉,一个手里拿着一瓶蜂蜜和一个鸡蛋。雪雁笑问道:“姑娘,这屋里又没炉子,怎的拿到这里来?”黛玉笑道:“怎的你们都认为我是要吃它呢?”一面让她们将东西都摆到梳妆台上,看了看,又道:“还少了个空碗和一个银匙。”雪雁听说,忙又跑出去拿了来。
一时东西备齐,梳妆台上满满当当。黛玉在众人寻究的目光中将鸡蛋打破,去壳,放入空碗中,又将薏仁粉和珍珠粉分别倒进少许,再用银匙舀了两匙蜂蜜放了进去,端起那碗开始搅拌。
紫鹃见黛玉只是不停搅拌,便问是否只是如此便好,黛玉点头,紫鹃便要黛玉将碗交与她来。黛玉知紫鹃是怕自己弄酸了手,便笑道:“不妨的,很快就好了。”
不一会,只见碗里的东西已被搅拌成一碗蜜色的浓稠糊糊,湘云问道:“这个用来作什么?”翠缕亦问:“林姑娘,难不成真是要我们姑娘吃了去?”紫鹃笑道:“你就知道吃,这东西岂是能吃的?听我们姑娘说吧。”
黛玉笑道:“紫鹃说得对极,怎可能用来吃的?这叫作‘面膜’,是敷于脸上用的,既养颜又补水,抹了它,脸上就不觉干痒了。”湘云笑道:“我竟从未听说过这个,真真是新鲜玩意儿。”又有些迟疑道:“林姐姐,这个,真要抹在脸上么?”黛玉笑道:“只抹上一会子便洗净的,大约半炷香的时间也就够了。”湘云听得如此说,方放下心来。
黛玉让湘云在贵妃椅上躺好,便用银匙细细舀了面膜在她脸上均匀涂抹了,湘云说道:“觉着脸上怪凉的。”黛玉道:“别说话,不然就抹不好了。”湘云忙噤口不言。黛玉笑道:“忍着些罢,究竟不用多久。”
片刻之后,待湘云脸上的面膜干了,黛玉便叫紫鹃去打了温水来。翠缕扶着湘云起身,伺候她洗了脸,又换了一盆水洗净了,再用帕子擦干。湘云拍了拍脸,笑道:“觉着脸上滑溜溜的,很是清爽,两腮也不痒了。”翠缕讶然道:“林姑娘这真是灵丹妙药!我们姑娘每到春分便会两腮干痒,总是不得好,林姑娘这一个什么‘膜’的,竟让我们姑娘的脸就像那剥了壳的嫩鸡蛋一般,真真奇了!”雪雁插嘴道:“翠缕总是记不住事儿,那叫做‘面膜’。”
黛玉见碗里还有剩,笑问:“你们还有愿意敷脸的么?”三人见效果这样好,哪有不愿的,都跃跃欲试。黛玉道:“先给紫鹃敷上罢,这些材料也多得很,又不是金贵物什,不够再做便是。”于是雪雁笑嘻嘻地照着黛玉的手法儿给紫鹃涂抹,却终究是抹得有些不像样儿,一会子不留神抹到她鼻子里,一会子手一滑又擦到她头发上,紫鹃笑骂道:“雪雁你这小蹄子,究竟是帮我还是折腾我呢?”众人瞧见紫鹃的脸,也是笑个不住。
悠悠又是几日。这日宝玉来到潇湘馆,紫鹃在院里通报道:“宝二爷来了。”宝玉已是自挑帘子进来了,正遇黛玉给湘云敷脸,诧异道:“二位妹妹这是作什么呢?”
湘云不能说话,黛玉便将面膜之理给宝玉说了。宝玉听了笑道:“妹妹真是个灵透人,想出这样的妙方来。我今日又学了一宗。”黛玉道:“终归是些小聪明罢了。你又学它做甚?”
宝玉笑道:“那胭脂膏子的做法儿我已甚是熟练了,我屋里的丫头都赞不绝口呢。如今我将这‘面膜’作了出来,可不又是妙事一件?”黛玉看了看宝玉,说道:“你终日里只想着做这些么?”
宝玉道:“终日无所事事,自是要找些事来做的。”
黛玉问道:“学也不用上了?”
宝玉说道:“那个老学究,整日的‘之乎者也’,听得甚烦。”
黛玉心中暗道,这宝玉还是如此不通事务,且不说功名之事,只看眼前,若是他整日里在胭脂堆里厮混,今后还不是沦落得和那些纨绔子弟一样,无一点用处?
黛玉想了一想,说道:“我曾听得一首诗,你评评看如何。”宝玉一听黛玉有诗,便来了兴致,饶有兴味地听黛玉念道: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宝玉听一遍,又自念一遍,又问道:“妹妹从哪里听来?”
黛玉见其神色有动,却又不甚清晰,知道他未必有所了悟,于是说道:“我竟忘了从何处听来。你只说写得如何?”
宝玉思虑一回,道:“倒是讲了个‘富贵闲人’,妹妹恕我愚钝,暂未能听出意思来。”
黛玉也不知他是真未听懂,还是假未明白,便问道:“你可记下这整首诗?”宝玉笑道:“妹妹还不知我入耳不忘的本事?自是全数记下了。”
湘云此时已起身洗净了脸,又转头对宝玉说道:“二哥哥,你竟听不出来这诗中意思?我却是听得明白。你看这诗中人物,可不是同你很是相像?”
宝玉一愣,却并未言语。黛玉知其已心有所感,一时却也不便追问,只说道:“你既已全数记下了,待回去后再细想想吧。今儿你过来,可有什么事?”
宝玉方记起自己前来的目的,于是连忙说道:“林妹妹,昨日我与柳兄相见,果真如妹妹所言,妹妹真是料事如神。”
湘云问道:“到底说了些什么?”
宝玉道:“昨日我二人相会,柳兄将一路上之事都告知与我,又说及他与那尤三姐订亲一事,我便说道:‘难得这么个标致人,确是个古今绝色的,堪配你之为人。’柳兄果然有些起疑,道既是这样,如何只想到他。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又说他已后悔不该留下那鸳鸯剑作定,如今前来找我细细问个底里才好。我因想起妹妹的提醒,便未多言其他,只叫他放心,又作保尤三姐的为人。柳兄听我如是说,方笑言原是他自己一时多心,叫我莫要见怪,便忙忙地去了东府,将亲事定了下来。如今薛姨妈也闻知柳兄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高高兴兴要打算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对薛大哥之救命之恩呢。”
黛玉见终成一件好事,心中也是一阵释然。
宝玉又道:“妹妹可知,这尤三姐竟是个十分痴心的女子,我当初竟错看了她了。听珍大哥哥说,五年前,尤家老娘家里做生日,请了一起串客,里头便有柳兄在里头作小生。那尤三姐一眼瞧中了他,便对娘亲和姐姐道是非他不嫁。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她等一年,十年不来,她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她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妹妹你说,她可不是个极烈性的?”
黛玉道:“绿水本无忧,因风皱眉。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凡事不要只看表面,一个人,无论如何,总有一些可敬之处的。”
湘云若有所思,道:“这世间的女子,真是有千百种,想那杨柳,虽不同于尤三姐,两人却又有共通之处呢。均是倔强的性子,倒又令人觉得有些敬佩。”
宝玉点头道:“是了,正是这话。”转而问道:“妹妹方才提的杨柳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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