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带着藕官回至潇湘馆中,又一径行至后院,紫鹃正在厨房里忙活,黛玉叫了她出来,吩咐了几句,紫鹃立即意会,忙自去准备了。
黛玉又对藕官道:“清明时节,自是应祭奠亡人,只是这纸钱飞符大可不必。对亡人之心意,并不拘于这些。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自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只一‘诚心’二字为重。焚香,供茶,献花,祭果,只要心诚意洁,在敬不在虚名。”
藕官听了,虽有些似懂非懂,却依然听出黛玉的好意,感动之余,说道:“多谢姑娘指点。我从小儿便被卖来卖去,何曾有人教过我这些道理?谁又管过我们这些戏子的心思。”
黛玉听了,心中亦是黯然,人们只看见她们在戏台上的嬉笑怒骂,人言“戏子无情”,然而人之本性纯善,奈何尘缘俗事,生存维艰,在其中浮浮沉沉,戏子,永远只能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罢。
只听藕官又喃喃道:“也就是菂官生前,懂得我许多,我们才那样要好。”说话间,那眼中竟是深切的情意。
黛玉忽然间心有感触:曾看过《霸王别姬》,也从中知道,“不疯魔,不成活”的那一类人,是多么可爱又可怜。太投入的戏子,太容易物我两忘,假戏真做。那时的戏子,“伤死病亡,各有天命,有私逃者,打死无论。”在学艺之前,先立下一道灭绝人性的“生死文书”,而后挨打受骂,苦苦练功。过早失去了父母的疼爱,也和其他同龄人成了天壤之别,更是被世人鄙夷笑骂为“下九流”,于是乎,这些苦水里一起泡大的孩子,相互照应,相互关怀,便足以酿造一份生死不渝的“患难深情”。
两个女孩儿,一个扮花旦,想必是性格温柔,好似善解人意的小小“解语花”;一个扮小生,想必是性格豪爽,所谓怜香惜玉的小小“护花使者”。可想而知,多少练功的伤痛,是谁为谁抚平?多少酸楚的泪水,是谁为谁擦干?台上的夫妻,台下的伴儿,台上的情,理所当然的转移到台下。假做真时真亦假——当情深似水,休戚与共的时候;当一个女孩死去,另一个女孩直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当天上人间,永难相见,她还为她每节烧纸,念念不忘的时候,再去分什么“真假”,再论什么“雌雄”,又显得是多么可笑和多余。
香案、香炉,及几碟新鲜瓜果均被紫鹃安置在院中石桌旁,一一摆好。藕官随着黛玉来至案前,黛玉对她道:“你就在此祭奠吧,也较妥当,不惊动人。”藕官含泪朝黛玉施了一礼谢过,便将案上所置之香拿来焚上。
黛玉则自回了房,独留藕官一人在院中,以免她拘束。葵官刚巧回来,在廊中瞧见藕官在院里不知作什么,便欲过去细看,紫鹃一把将她拉住,摆摆手示意她别过去。葵官只得停步,又好奇地朝那边观望。只见藕官朝那香炉跪下,手里举着香,口中喃喃自语一阵,又拜了几拜,对着那随风飘舞的轻烟,久久不愿起身。
黛玉站在窗前默默地望着,忽忆起,纳兰容若写下一首《金缕曲》,亦是伤怀亡妻之词,极尽悲凉: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词情至此,语痴入骨,情伤断肠。结语“清泪尽”时,“纸灰起”,黛玉脑海中不禁重现那,大观园中,一个女孩为了另一个死去的女孩烧纸的一幕。在那个女孩与纳兰看来,应都是当它为亡人与自己于生死两茫茫中再度“知己”感应罢。此情此意,当真惊心动魄至极矣。
黛玉想起自己的父亲,如果真的有亡灵的话,他会感应得到自己对他的思念么?他会在遥远的某一处护佑自己么?
忽然间,天上飘落下蒙蒙细雨,夹杂着微风,更觉丝丝冷意和凄凉。许是这苍天有眼有情吧,在这一清明时分,为所有的亡灵而落泪。苍天亦同未亡人一样在悼念,丝丝细雨是苍天的泪帘,灰沉的阴云是苍天的容颜,这是天地在为亡灵而动容。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静静斟上一杯苦酒,献一束鲜花,叙一段离情,而这些,泉下之人是否真的能够感知?
晚间,黛玉和湘云坐在屋内,一个作画,一个观画,外面院里,雪雁正在和藕官葵官闲聊。因隔得有些远,虽听见,却不甚清晰,只偶尔飘来一字半句。
黛玉本也无意去听,只注意自己的手下,不防忽听得一句“听说那薛家公子相中了一家姑娘,正要娶过门呢。”雪雁的话,不偏不倚传到黛玉耳内,竟清楚得很。
湘云也刚巧听见,“咦”了一声,说道:“那薛大哥哥要娶亲了?”
黛玉心里一激灵,忙对窗外喊道:“雪雁,进来。”
雪雁听言忙进了屋,问黛玉有何吩咐。
黛玉对她道:“雪雁,你把方才的话重说一遍给我听。”
雪雁见黛玉神色凝重,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令黛玉不高兴,连忙说道:“姑娘,我以后再不传递那小道消息了。”
黛玉摇头道:“你不必顾虑,只将方才的话重述一遍便好了。”
雪雁只得说道:“今日我出门遇见臻儿,她同我闲话了几句,又提起她家大公子要成亲一事。”
湘云也问之详情,道:“可知是哪一家的?”
雪雁便回道:“是上次薛大公子出门贸易时,顺路到的一个亲戚家的。她家姓夏,在户部挂名行商,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大户,非常的富贵,人称“桂花夏家”。那家里大爷没了,只有大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听说那夏家姑娘长得如花似玉,薛大公子一眼便瞧中的,如今一进家门,便求着薛家奶奶去求亲去。”
湘云便问道:“为何称‘桂花夏家’?”
雪雁答道:“她家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她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她家贡奉,因此便有了这个浑号。”
黛玉一听提起夏家,便知这夏金桂又登场了。香菱的事还未有着落,如今又来这么一个人物,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夏金桂,外号“河东狮”,出身富贵皇商家庭,生得颇有姿色,也颇识几个字,然因父亲早逝,又是独女,寡母对其娇养溺爱,百依百顺,遂养成她横行的性情,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如此一个骄纵跋扈,唯我独尊之人,面对才貌双全,温婉可人的香菱,岂会容得下?一山尚不能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黛玉一时心内又是郁结难安,对雪雁点点头,示意她出去,雪雁如获大赦,忙应着退了出去。黛玉看着雪雁临去的模样,苦笑问湘云道:“我竟有那样骇人么?”
湘云看了看黛玉,突然笑起来,道:“你方才的模样儿,倒是真的十分威慑人呢。好似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
黛玉叹声道:“我是觉着,香菱的命太苦了。”
湘云不禁问道:“林姐姐,我怎的觉着,你好似明了许多事情似的。”
黛玉默默看了湘云一眼,想说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这日午后,湘云因有些微倦怠,便要午憩片刻。黛玉却无丝毫睡意,在屋里坐着发闷,便出了院门,走在园子里透透气。正站在山坡上看着满山的桃红柳绿暗自感慨,忽觉背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黛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
黛玉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去我处坐坐。”
香菱笑嘻嘻地说道:“我何曾不想去。只是如今我家大爷回来了,哪里比先时自由自在了。我们奶奶现今在这园子里住着,又不放心家里,也不便常往家里走的,便使着我两边跑。我才从梨香院回来,一眼瞧见你在此,便过来说两句话儿。林姑娘,你这几日可好?云姑娘可好?”
黛玉便说都好,又让她同到潇湘馆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我们奶奶正等着我回话呢。等我回完了奶奶,说完了事儿再去找姑娘。”
黛玉便问道:“什么事竟这样忙?”
香菱道:“为我家大爷娶亲的事,所以要紧。”
黛玉佯装不知,只想听她怎么说,便又问道:“说的是哪一家的?”
香菱笑道:“只听他吵嚷了这半年,今儿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如今可算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的了。”又将那夏金桂的家境来历与黛玉说了,并叹息道:“那夏家姑娘也并没有兄弟,可惜她家竟一门尽绝了。”
黛玉一时不语。继而问道:“你们大爷中意,你也中意么?”
香菱笑道:“大爷中意便是万幸了。他们也算是天缘。当年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还是姑舅兄妹,更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大爷一到她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他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亲生儿子还胜,又忙令他兄妹相见。这夏家姑娘已是出落得花朵儿一般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我们大爷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着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扰了人家三四日,她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大爷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得很。不过我也巴不得那夏家姑娘早些过来,可不是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又惋惜道:“可惜她恐怕不能随我们进了这园子里来,不然我们社里又添了一位了。”
香菱冁然而笑,黛玉却在心中叹息:这单纯的女子啊,如何会知晓人心的险恶?
黛玉只替她暗捏了一把汗,不由提醒了一句:“别忙忙得成这样,你且多为自己想想,莫总是‘为人做嫁衣’了。”
香菱很是不解,问道:“姑娘,你是怎么不高兴了?”
黛玉心中确是有些不悦,又不好说出实情,只说道:“我并没有不高兴,只是不免为你有些忧心虑后。”
香菱反笑道:“姑娘这是什么话?这本是喜事,姑娘为何会这样想?”
黛玉看着香菱,却不知如何劝诫这个矫憨天真的女子,她虽遭恶运的磨难,却依然浑融天真,毫无心机,总是笑嘻嘻地面对人世的一切,恒守着她温和专一的性格。她拜自己为师,几经失败,终于成功,梦中得诗,写出佳句,博得众人一致赞赏,被补为诗社社员。在这百草千花,万紫千红的大观园中,她便是那一朵暗香的水菱花儿。
而如今,自己该如何对她说,是让她不要那么逆来顺受,去和夏金桂争宠;还是劝她离开薛家,一心去陪伴她的老母?也许,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益。这是香菱命运的一个坎,她却后知后觉。
黛玉摇摇头,对香菱说道:“你快去你奶奶那里吧,免得她等得急了。”
香菱一经提醒,连忙抬脚就走,嘴里说道:“是了是了,竟在这和姑娘说了这么久话,奶奶定要埋怨我了。”
黛玉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忽然感觉一阵心酸,快要落下泪来。又见香菱忽而转身又朝自己跑回来,看四处无人,忙轻声问道:“姑娘,我想问一句,我母亲她,可好?”听得黛玉说“很好”二字,方又安心笑了,说了句“多谢姑娘,我且去了。”又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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