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匆忙来至贾母上房,却见贾母并不如意料中那般神色悲戚,只是默然坐着,眼内无神怔怔望着门外。黛玉快走两步过去,依在贾母身边,贾母方是长叹一声,遂将黛玉搂在怀里。园中姐妹们也闻言陆续赶到,见气氛压抑,都不好说话,只是面面相觑。
黛玉问及宝玉的留书,贾母摇头叹道:“什么留书呢,不过几句话,在她母亲那里,她母亲一看便支持不住,当即人事不知了。如今你们且去瞧瞧她罢。”众姐妹遂一同来至王夫人上房。太医已诊治离去,唯彩云并一两个丫头在床榻边伺候。
王夫人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锦被绚丽,更显面色苍白如纸。倘处昏迷中,依然是面容悲戚,鬓发深处闪过银丝,顿显老态。这是黛玉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她,只觉一向冷静庄重的她此刻看起来是那般悲痛,那般疲惫和不安。黛玉心头一酸,叹了口气。这就是母亲。爱护子女乃是本能。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却不知她认为的好,孩子却不想要。黛玉心底生出一股悲悯,为她,也为宝玉。
彩云经探春示意,拿过那封留书,只见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写道:恕儿不孝,心灰离去。不必寻找,后会无期。
“二哥哥这般决绝么?”探春讶然,又看向黛玉,黛玉不语。
“二哥哥也是被逼急了,这里的事成个什么事呢。”惜春说道,待要再说,却被探春的眼神止住。有些话,心内知道就罢了。
四人又回至贾母处,看见宝钗也来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她永远是那样大方得体,心若明镜。她心内必是不自在的,宝玉在这娘娘谕旨金玉结缘之后,便一气出走,将她置于何地,让她如何自处?黛玉不由暗暗打量,却只见她依旧神色如常,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真不知何般大事,方能激起她面上的慌张。情乃人之本性也,然而她的情隐藏过深,让人看不明,猜不透。
探春细细察问了宝玉身边的丫头,又遣人去问跟宝玉的小厮,仍是一无所获。无人看出宝玉有何异状,纵是有,也绝对料想不到他会离家出走。奇怪的是,贾母并未派人去寻找,只说他既要走,留也留不住,此举令众人十分惊异。接着凤姐赶到,向贾母问了安,便说起宝玉的事:“宝兄弟往常出门总有人跟着,今儿到底多早晚出去的,难道门上这班人竟无一人瞧见?”
探春说道:“已派人去查了。跟着宝玉的是茗烟,也不见人影。不知是随着一起走了,还是和宝玉走散后不敢回来。”
凤姐便是骂道:“这混帐小子,待抓到,看不扒了他的皮!”见贾母神色疲惫,遂劝慰道:“老祖宗也别心急,宝兄弟兴许是一时赌气出去了,不过到外头走一走,散散心,估量也就回来了。”见贾母叹了一声却不答话,又问一旁呆立的麝月:“今儿二爷可有和你说过什么话不曾?”
麝月闻言神色黯然,道:“二爷自打抄检怡红院之后,就不和我们多说半句话的。”
凤姐便是一叹,知道那回定是伤了他的心了。他心地良善,为免丫环担了勾引主子的名被撵,再不与她们玩笑。而如今,娘娘赐婚,许的却不是他心中所属,更是令他心灰意冷,无奈之下,唯有出逃罢。只是,他也太自私了。如今他牵念之人,该如何自处?想毕,又望黛玉。黛玉却是垂着眼帘,看不见眼底的神色。
黛玉心内却是波澜万丈。殊不知,原来昨夜那一回眸,却是分别。虽感叹他的勇气,却恼怒他的鲁莽。他竟不与自己商量,就那样决然而去。“依我看,蔷哥儿出去,极有可能是去寻人去了。他和龄官,本是情投意合。如今他为她而去,我倒是极钦佩的。”“司棋这样一个女子,倒是个难得的性情中人。”宝玉的话不期然灌入脑海。原来,他早有逃离之意吧。可笑自己自以为是先知,却是后知后觉。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何处为家?莫不是真如他曾说的,落发为僧?这便是他的宿命么?那么自己来此,意义何在?黛玉一时心如乱麻,头痛欲裂,痛极却脑中骤然清醒,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探春派出去的人一替一替的回来,都回说世交亲族之家,甚至宝玉的同年寓所各处都找遍,仍无踪影。众人更是心急如焚,却是毫无头绪。荣府的人也过来探问,贾珍等又说去各处求签问卜,贾母也并不阻止,由得他们闹去。薛姨妈自然也是心惊,也来问信,不得门路,又打发薛蝌在外边留心察访宝玉的下落。
当夜,黛玉在贾母处,方知实情。原来,宝玉昨夜,已来至贾母这里,祖孙两个长谈至夜深。贾母已知宝玉要走,第二日自然不会心惊胆寒,只是,难免神伤。
“宝玉也是个苦孩子。”贾母拭泪道,“我虽答应了让他走,心里却是疼得不行。这孩子,在外头也就茗烟一个小子跟着,还不知怎么苦呢。”
“原来茗烟是跟着宝玉的。”黛玉暗暗点头。
贾母又道:“我知那小子是个忠心的,一起去了,也好有个照应。只是我的宝玉,唉!从小儿锦衣玉食,如今却在外头闯荡,也不知我这有生之年,还能得见不得见了!”说着,老泪纵横。
黛玉拿了帕子为贾母拭泪,劝慰道:“外祖母莫伤心至此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贾母伸指点了点黛玉额头,又怜又气道:“你们这两个小冤家,要我操碎了心!”又将黛玉搂在怀中,磨蹭着她的头发,呢喃道:“我的玉儿啊,如今可怎么样呢。”
黛玉低头,心里酝酿许久,终是脱口而出:“外祖母,玉儿也有一事相求。”
贾母怔了怔,看着黛玉,问道:“何事?”忽然明白过来,却是不敢相信,迟疑道:“该不是,你也要走了?”
黛玉的确是要走了,来了这里多时,早该离去。本是心内有牵念,有不舍,终是下不定决心,如今方觉,不舍也要舍,难离也须离。自己来此,本是为木石前盟而来,如今石已去,木独留,有何意?纵有太多难舍意,却因始终觉得,宝玉的离去,亦是自己的疏忽。如今,只能由自己去将他寻回。
将这些话与贾母一说,又把那宝玉留下的玉给贾母看了,贾母沉思半晌,终又是泪如雨下:“好孩子,我知你的心意。只是你要走到哪里去呢?你这样一个闺阁小姐,如此抛头露面,我于心何忍?”
“外祖母,勿需担心我。我有能力护得自己周全。”黛玉微微一笑。
贾母叹道:“你的见识不凡,我也知道。只是你终究是一介弱女,外头什么人都有,你出去若是有个闪失,我如何与你死去的母亲交待!”
一时相对无言,各怀心事。贾母因为心内伤痛,黛玉,则是斟酌着该不该将实情相告。自己,存有太多秘密。如今自己决定离去,这样疼爱自己的外祖母,总应知晓个大概吧。让她知道自己在外亦有家业,是否会少些担忧?
黛玉想及此处,抬头看向贾母,却看见老太太两眼紧闭,眼角有泪渗出。那本就斑白的两鬓,更是花白一片。为何,要这样的老人承受这些痛楚?究竟是,自己错了,宝玉错了,还是王夫人错了,元妃错了?抑或是,这命运本身,便是错上错?
黛玉将头重又偎进贾母怀里,感受这熟悉不过的、慈爱的气息。她突然不确定,若贾母得知自己的秘密,是否还会如此时一样深深疼爱自己。她不想看见贾母也许会有的异样的眼光。她不得不欲言又止。面对这个她最为依恋的亲人,她忽然间勇气全消。只是,连紫鹃、雪雁,甚至金钏儿、晴雯都知晓的事情,为何却要瞒住她最亲的外祖母?
难以释怀。黛玉唯有几乎悄无声息的叹了一口气。
“玉儿,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吧。”贾母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将手按上黛玉的手背,轻轻拍了两下。
“外祖母。”黛玉未料到贾母如此通彻,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我早知你心中有成算,只是你不说,我也不问。”贾母叹了一声,又道:“如今,你要出去,总该将事情告知一二,也好让我心安些。”见黛玉一时不语,贾母道:“莫非你连我都信不过?”
黛玉摇头:“外祖母容玉儿想想。”
贾母又叹:“我这把老骨头,也没几日好活了。不想将来到了地下,还是——”黛玉“唉”了一声,急忙打断道:“外祖母何必说这话,只会让我难过。我本就打算将实情相告,只是望外祖母知晓后,别对我‘另眼相看’才好。”
黛玉便从父亲病重,自己回扬州探望说起。贾母一面听,一面惊疑、感伤、叹息、释然、开怀不断,直说到晴雯被救,已至四更天了。贾母沉吟片刻,方说道:“你这玉儿,你这些个故事,倒像说书一样。”
黛玉蹙眉问道:“外祖母不信?”
贾母却是长叹一声,道:“为何不信?自然信得。我只叹,这家中诸人,见识皆不及你,可你才多大年纪?若他们有你的本事,我还为这个家愁什么?”
黛玉说道:“外祖母莫愁,愁也无用,便由他们闹去罢了。”
贾母苦笑:“恐怕是闹的太不像样了。听到那甄家的祸事,我只觉我们家——”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黛玉握住贾母略有些凉意的手,说道:“若真有个万一,我也会让家里的人有个避世的地方。”
贾母脸上却现出无限的哀愁。半晌说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样一大家子,最后竟要依附你一个小娃儿,不是讽刺么。”又决然道,“若是真如那甄家,你既已出去,便别再有所牵连了,不能把你也连累进去。你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黛玉心中顿时十分酸楚,泪已落下,哽咽道:“外祖母,莫这样说。别人且不论,我怎舍得你?”见贾母亦是落泪,忙又说道,“如今且别说到这个份上,或许事情并没有那般严重。我只是说着想好个退路,以免万一有个什么事,措手不及。未料让外祖母伤心了。”
贾母唯颤声说道:“好孩子。”再也哽咽难言。
蒙蒙的亮光从窗纱间透进来,黛玉方觉,已将天亮。因担心贾母年老人,恐不能支持,于是忙起身道:“外祖母,你赶紧儿歇息吧。玉儿先回去了。”贾母确实疲惫,点头应了。
黛玉从上房出来,一路进了园子,昨夜秋雨落过,清晨的寒意已变得沁骨,园子里各色的落叶洒落一地,极尽萧条。真是愁痕满地无人省,晚秋风景倍凄凉。不禁触绪堪伤。
这大观园,再不似初进之时的繁茂景象了。多少花叶凋零,多少花颜离去,就连那如山中高士的宝姐姐,在中秋过后不久,亦搬出了这园子,远离了这片萧瑟之地。犹记得那晚,也是那体贴的宝姐姐,让一个苑中婆子,打着伞提着灯,冒雨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随之的,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燕窝是好的,包括此后又送来的金丝雪燕窝,亦是极好,黛玉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真是小人之心了。孰料,终究是水落石出。那日雪雁收拾东西,翻出了一包洋糖,因搁置了许久,不敢给黛玉食用,便拿去自己吃了。
此后便有些不对劲。开始是一到夜间便十分烦闷,夜不能寐。渐渐的便是嗓子干痒不住咳嗽,昼不能息。大家一经推算,便算出或许是洋糖的缘故。黛玉便叫墨雪拿了那包洋糖出去,让赵明轩检验,结果让人心内发寒。原来,有问题的,不是燕窝,是配放的洋糖。好缜密的心计。只不知,想出这一计的,是和蔼可亲的薛姨妈,或是端庄大气的王夫人,还是那个温婉贤良的宝姐姐?
黛玉本该如何?愤懑?哀戚?还是无奈?如今她心内已无这样不平情绪,唯似秋云无迹,止水澄空,犹如同这宝姐姐的情分,已是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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