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下的雪还没完全融化,道路有点滑,我穿着俺娘给我打的橡胶底茅草鞋,防水又防滑,关键是很暖和,就是走路快不起来,不跟脚。
我是有新棉鞋的,不舍得穿,像我们这样天天在外面跑的,鞋子磨得快,除了冬天,我们基本都是光着脚丫子走路,脚底板上老茧都很厚,感觉难受了,就用修脚刀割一下一层来,就像修理驴蹄子。
那时候的老百姓基本都这样,根本就没有脚气那么一说。
出了镇子就发现不对劲了,这附近出现了特别多当兵的,汽车,马车,大炮,机关枪,我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了,十年前,姓蒋的北伐的时候我就见过,不过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的。
作为地道的徐州人,早就习惯了打仗,只要超过五年不在徐州打一仗,我们老百姓都反而感觉不正常了。
这些当兵的在行军,去哪里的都有,衣服的颜色也是五花八门,肩膀上扛着长枪,让我心里痒痒,俺爷的那杆土枪从来不让我摸,怕我惹事,可把我给急坏了。
老百姓都得给他们让路,路上的雪也都让他们给踩化了,地上开始泥泞起来。
我还见到不少女兵,背着方形的箱子,上面画着红十字,她们穿着军装显得特别精神,还没有裹脚,不像我们村里的娘们都穿着大棉裤,扎着束腿,显得小脚更明显了,往那一站,跟圆规一样。
当官的骑着大马,不停催促着部队快点走。
我想起了俺亲娘,我五岁跟她出去要饭的时候,跟着一个骑马的军人走了,料想应该是个军官,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咋样了,应该不会再饿肚子了吧。
运河上架起来了浮桥,白天不让我们老百姓走,当兵的聚集在河边等着过河,人山人海的特别壮观。
运河的水面被寒冷的天气冻得结结实实,但仍有一些冰块在浮桥下漂浮。我看着这些士兵们,在寒风中等待,有的坐在雪地里,有的靠在马背上打盹。那些女兵围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我特别想往跟前凑,想听他们聊的啥,可是那帮当兵的看我要靠近,就挥手让我离远点,小心枪走火,口音怪怪的。
有啥了不起的?等俺有媳妇了,就天天让她陪我聊天说话。
我还是乘洋灰渡轮过去北岸的,然后马不停蹄地往滕县奔。
路过滕南,我去了王世刚家里,他家也在收拾各种物件,把值钱的东西在院子角落里埋了。
他看到我来了,赶紧招呼我,寒暄之后,他对我说:“你咋挣钱不要命了?现在鬼子快到济南了,说话几天就到。”
我问他:“你这都听谁说的?他们打他们的仗,咱小老百姓还不得生活吗?”
他给我倒了一碗茶递过来:“这几天过年都没安生了,打北边跑来好多逃难的人,听说南京都让日本人给占了,都不知道往哪跑了。”
我开玩笑说:“日本人来就来呗,你可以把你家咸菜疙瘩卖给他!”
王世刚不仅没笑,反而更不耐烦了:“老四,我不跟你说着玩的,到时候别说咸菜疙瘩,咱这肩膀上的大肉疙瘩还能不能保住都两说呢!听我的,回家吧,外地有亲戚的话就赶紧去投靠吧!”
我完全不以为然,你就觉着打仗与我无关。只是没想到这次滕县之行也直接把我拖进了战争的深渊,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赶了一天的路,肯定不甘心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回去,一根筋的要往城里扎。
城外依旧满是积雪,白茫茫一大片,无论是麦苗还是枯草都被埋的死死的,只有几条进城出城的道路被踩得稀烂,就像一块白布上画上了黑线,县城里的人拖家带口的往外走,见得最多的自然是那种独轮车,一侧装着行李,另外一侧做着女人和孩子,女人都是小脚,走不了长路,男人们推着车,高声吆喝着,让前面挑扁担的人让一让,到路上一片混乱。
所有人都在往城外跑,只有我拉着车往城里去,他们对我骂骂咧咧的,说我不长眼睛,挡了他们的路。
好不容易进到城里,早已经饥肠辘辘,这一家烧饼铺子买了几块烧饼,塞进肚子里才算好受点。
烧饼铺子老板也劝我说:“爷们儿,你也赶紧走吧!听说日本人肯定也要来抢我们滕县的,他们杀人抢东西,比疯狗还狠呐!”
城里剩下的都是穷人了,没有多少人舍得雇车,我溜达了半天也没接到活,路过火车站的时候,看到火车站里匆匆忙忙地走出好多人,是被那些当兵的给赶出来的,我觉得这地方应该能接到活,就在一个角落里停下来,坐在板车上,把手插进袖口,缩着脑袋等雇主。
面前的人群推推搡搡,那些靠手艺吃饭的偷儿可忙坏了,我就眼瞅着两个小偷趁乱偷走了一个人的钱袋子,这俩小偷还非常嚣张的指着我,示意我不要多嘴。
这种破事我见得多了,只要不偷我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才懒得管呢。要是偷到我身上,我肯定捏死他们。
那个时候大家的思想觉悟没有现在这么高,永远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这些小偷小摸都是有靠山的,他们要按月给巡捕房交钱的。
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拎着两个大箱子,身后跟着一个背着铺盖的女人和两个孩子,孩子不大,大的顶多五六岁,小的三四岁。
长衫男人问我:“兄弟,是拉活的吧?能送我们去徐州车站吗?”
我赶紧起身回答说:“拉的,拉的,这徐州可不近呢,得有200多里地呢!”
这男人放下箱子,把手伸进衣服里,掏出三块大洋对我说:“你看这些够不够?”
看见大洋,我眼睛都快放光了,一手接过钱,一手抓起他的大箱子就往车上装。
他们坐上车之后,打开铺盖卷,用被子盖上腿,我们这就出发了。
拉着四个人比拉货要轻巧多了,琢磨着这一趟怎么也得两天时间才能到徐州,我又到烧饼铺子,买了十几块杂粮饼子,装进布袋子里挂在车把上,那位穿着长衫的男人也买了一堆烧饼带着,那两个孩子抱着烧饼啃的挺香。
我们也加入逃难的大军,平板车不断和周围的扁担以及独轮车相互碰撞着,我也学会了骂骂咧咧地发牢骚:都走啊,磨磨蹭蹭的干啥呢?老母猪下崽子也比你们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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