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棉裤子被我给捂干了,里面的棉花硬邦邦的,束脚的绑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宽大的裤脚胡乱甩动,冷风从脚底下钻进去,从下半身冷到全身,没有一处能感到温度的存在。两根大脚趾头也耐不住寂寞,钻出脑袋来到外面看热闹,这双棉鞋是为了赶远路子特地换上的,结果一天多就报废了。
抡马勺的厨子再次把饭送进战壕里,那米饭被冻得邦邦硬,炖豆腐变成了豆腐脑,根本就夹不起来,我管不了那些了,把饭盒放在火堆上烤了烤,把米饭化了冻,跟豆腐脑搅和在一起,一股脑的塞进肚子里,这是我大半天以来吃的第一顿饭。
杨排长端着饭碗到处溜达,回到我们身边的时候,嘴里骂骂咧咧的说:“死了一多半了!”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晚上厨子再送饭的时候就不用抢了,饭菜肯定能管饱了。
他转身向我们后面的指挥部大喊:“张大林,你死了没有?出来说个话,这仗怎么打?”
张营长没有回答他,反倒是一个满脸血污的人站起来回答说:“你狗日的叫个鸡儿啊?营长死了!”
杨排长愣了一下,然后又提高嗓门骂回去:“你狗日割猪蛋的军医,他刚才不还是大呼小叫吗?啷个就死了呢?”
被叫做割猪蛋的军医回答说:“大腿动脉断了,流血流死的!”
杨排长抓起一块土疙瘩恶狠狠地砸过去,被那军医低头躲开了,两人隔着战壕继续对骂:“你娃来当军医是走了后门的吗?莫不是只会割猪蛋?”
那军医也是不依不饶:“杨娃子,你说话要讲良心的噻!老子的绷带都是洗过三次的,又没得磺胺了,压根就止不住血!”
乔木匠蹲在战壕里,一边扒拉米饭,一边嘟囔:“狗咬狗,一嘴毛!马上都死球的人了,还吵吵个没完!上辈子多大的仇哟!”
杨排长不说话了,自顾自地爬出战壕,去搜索阵地前日军尸体身上的东西,其他人见状,赶紧丢下饭碗,呼啦啦的跑去抢东西。
他们这些人啥东西都要,首先会把日本人的子弹袋连着腰带都给解下来,在把日本人的枪挨个捡起来,还要在日本人的上下口袋里面摸一个遍,所有零零碎碎的东西都给搜罗回来。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财迷的样子,多少有一点鄙视:真是一群穷棒子!
杨排长把几杆步枪和一堆子弹袋扔在战壕内,跳下来之后又扔给我一双日本人的胶底大头棉鞋,指着我脚上的破棉鞋,示意我换上。
我接过鞋子,在脚上比划了一下,直接就是给扔了,那鞋子又小又臭,爱谁穿谁穿,我宁愿光着脚。
他也闻了一下那双鞋子,又丢到一边,然后皱起眉头在鼻子面前扇扇风,叽歪说:“这个狗日子是不是把屎拉鞋子里了?”
接着他又递给我一把日本人的枪,拍的枪杆子跟我说:“三八大盖,打得远,能打四百米,刺刀也长,拼命的时候好用的很!”
我翻腾着鬼子的子弹袋,还不错,里面还有30多发子弹,这帮家伙真是富裕,有好东西,谁还用那破汉阳造?
刚歇了一会,天上的三架飞机就来送鸡蛋了,不过是给一连送过去的,那边的阵地被炸翻了天,那一颗炸弹能炸出二三十米的大坑,百十斤的人,就像树叶子一样,直接就被吹飞了,直接落在头上,可就连渣渣都剩不下了。
我下意识地看着自己双手上的老茧,那是我常年练拳的证据,暗自感慨着:拳头再硬,有个屁用?
我听身边人念叨:“一连,遭不住咯!”
从城里跑出来一个传令官,跳进我们战壕里喘着粗气大喊:“你们营长呢?”
“死了!”有人回答。
那人又问:“连长呢?”
杨排长用沙哑的嗓子喊:“别叫唤了!我是排长,这里就数我的官最大了!有屁快放!”
传令官踢开挡路的人,跑到杨排长身边说:“团部命令你们再坚持一天!务必坚持到明天中午!”
杨排长炸毛了,猛地站起身,指着阵地上仅剩下的40多个脑袋说:“坚持个锤子坚持?一天不到就剩这几个人了,你娃看看一连和三连那糗样,能不能守到天黑都不知道呢!”
一颗炮弹在阵地附近爆炸,传令官抖了抖头上的土块,戳着杨排长的胸口说:“那个我管不了,我还明着告诉你,鬼子这次有上万人,咱们城里总共只有2千多人,别给自己留后路了,没的后路!”
传令官说完转身又跑回城里了,杨排长一脸沮丧地坐在战壕里,乔木匠笑话他说:“你是临死也在找不痛快!死就死了嘛,你娃怕个锤子?”
杨排长不服气了:“哪个说老子怕死了,我在想咋个能坚持一天!”
然后他起身冲着我大叫:“傻大个子,你去把一连的人都叫到这边来,那边守不住了!木匠去三连那边,把他们也叫过来,咱们要集中兵力防守!”
乔木匠虽然怪话连篇,在执行命令方面还是不打折扣的。
我提了提松垮的大棉裤,背上大刀,提着一把三八大盖就朝一连的阵地跑。
一连的阵地刚刚经过飞机的轰炸,早就看不到了战壕的样子,全被炸平了。
各种枪支和人体的碎片扔的到处都是,几乎每次落脚都能踩到破碎的肢体。
阵地上静悄悄的,一个站着的人都没有,我在原地茫然地转着圈。胸口像一个气球,被越吹越大,最终憋不住了,我大声喊起来:“还有活的吗?还有喘气的吗?”
土堆里伸出一只手,我赶紧蹲下来抓住,一用力把里面的人拽了出来,那人出来之后就一个劲的咳嗽,不断地从嘴里往外面吐着泥土,两眼都是血丝。
我问他:“我是二连的,你们这里还有人吗?”
他没有搭理我,晃晃脑袋,又使劲拍了自己脸几巴掌?待清醒了一些,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吹了起来。
吹了一会,陆续有人从土里钻出来,像春天耕地时候钻出来的蝼蛄,总共还有十来个人。
这人指着这些人说:“赶紧带走,就剩这几个货了!”他说的不是四川话,反而跟之前跟我打赌的团长很像。
他努力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使不上力气,试了几次之后,苦笑着放弃了。
我伸手想扶起他,他推开我说:“我不走了,给我留下几个手榴弹,刚当上连长就把人带死光了,你们走吧!”
其他人晃悠悠地走过来,围在他身边,啥也不说,这人挥手驱赶说:“去跟杨娃子混吧,都走,都走!”
我们只好转身离开,他却忽然叫住我说:“大个子,过来,送你个小玩意!”
他把身上的盒子枪取下来扔给我说:“带着它,替我再杀几个鬼子!”
然后他就挨个拧开手榴弹的后盖子,挪到一个土坑里,靠在那里喘粗气。
我有小手枪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眼神,心里像被石头堵住一样难受。我转身想跑,却被他叫住:“大个子,记住了,我们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保护国家和人民。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要坚持到底!”
我握紧了手中的盒子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跑向我们的阵地。我知道,这人,是个好汉子!
当我回到阵地时,杨排长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我。我把一连的情况告诉了他,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好吧,继续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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