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军接手了昆仑关,我们奉命撤出战场休整。
我们进行了战损统计,整个荣一师阵亡1962人,伤4400人,其中营级军官伤亡10人,连排级军官伤亡93人,全师原本1万2千多人,经此一战,只剩下一半人了。
我们营的伤亡最大,近半数人无法归建了。我看了团里准备上报的阵亡名单,却没找到李玉林的名字,我找团长理论,他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要单独聊聊。
我是一点好话没有:“有什么可聊的?谎报阵亡名单,明摆着就是为了吃空饷!”
我们团长瞪着眼睛问我:“一个人的埋烧银多少钱?”
我回答:“差不多6个月的军饷。”
他摊手语重心长地说:“没错,阵亡一个人,他的家人可以拿到30块钱的抚恤金,就指望这些钱,你说他的家人能用多长时间?你以为咱们师长是那种贪财的人吗?他是想给阵亡将士家属多弄一点钱,让他们日子好过一些,人都没了,咱们不能让他们的家属在过苦日子!这个世界不是你看到的那样非黑即白,懂不懂?”
我抹了一把眼泪,擤了一把鼻子,把鼻涕甩出去老远,不再争执,他说的没错,这是一种人性化操作。
此战之后的第一次军官会议非常压抑,原本可以坐满一个会场的人,现在剩下的不足一半,会场空旷了下来,我们的心也是空荡荡的。
师长这次没有出现在主席台上,而是坐到我们中间,目光扫过众人,眼中尽是悲凉,我们没有获胜后的喜悦,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剩下的只是深深的伤感。
前几天还在一起谈笑风生,如今,那些可爱的战友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名字。
师长起身后高声说:“都把精神打起来!咱们应该庆祝胜利,想想之前几次会战,咱们哪次死的人不比这次多?这次不一样,烈士的鲜血给咱们换来了胜利!若他们泉下有知,也是死得其所!死得壮烈,死得值得!如果让他们知道咱们现在这副熊样,就真的对不起他们的泉下之灵了!”
所有人的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参谋长宣读了嘉奖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念到了,唯独没有我,我内心却毫无波澜,能活着,便是一种幸运,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所有人领了奖之后散会离开,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会场中间发呆,我在想,当初是不是非要把聂营长送走不可?
留在现场的还有姓郑的两位长官,一位是郑团长,一位是郑师长。
师长走到我身边站着,冷不丁来了一句:“是不是感觉委屈?”
我摇头不语。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理解你,换作是我,可能也会这么做!但是我肯定没有你的这种勇气。回去吧,把自己的营长当好了。”
说完他独自走出了会场。团长坐到我身边,塞给我一枚勋章,说:“这是你应得的,之所以不能公开表彰你,是不想让其他兄弟效仿,冲自己兄弟开枪,多大的罪呀?如果上报到军部,都够枪毙的了!你现在是上尉营长了,回去安抚一下兄弟吧。”
我抓着勋章,第一次感觉这玩意如此烫手,失魂落魄地走回营地。
营里的那些人状况也不比我好多少,他们仿佛都失去了灵魂一般,眼神空洞无物,时不时还会突然情绪失控,破口大骂起来。有些人甚至会对身旁的战友拳脚相加,完全不顾及往日的情分。这种种表现无疑都是典型的战争综合征症状啊!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下,人们的心理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长时间处于高度紧张和恐惧之中,精神很容易崩溃。而这些战士们,虽然身经百战,但终究也是血肉之躯,难以抵挡战争带来的心灵创伤。他们的随身武器都被团里没收了,就是担心这些战士们做出过激举动,伤人伤己,甚至炸营。
麦克张很忙碌,他在极力用他们基督教的教义去安抚这些兄弟不安的心,但似乎效果不大,大多数人对他爱搭不理,甚至嗤之以鼻。
懋守道长跟他剩下的三个徒弟在院子里披着草席,步踏斗罡,嘴里念念有词,哼哼唧唧的不知道说啥,这肯定是在做他们道家的法事。他们是在长沙的时候随我们参军的,这次是道士们参军后的第一战,如今也只剩下他们师徒四人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变得正常起来,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看天发呆的一个兄弟:“天上有耍猴的吗?给我站起来!”
又踹了一脚正在抠墙皮的家伙:“手指头再发贱,就给你剁了!”
河南兵李华跟河北兵吕文明不知道因为啥红了脸,这会正抱在一起摔跤,一边打还一边对骂,一群人围着看热闹,却没人去拉架。
我拨开人群,赏了他们一人一巴掌,这俩人才悻悻地分开,还不忘朝对方吐口水。
“别停呀,继续,打死了才省心了呢!”我的话很酸,说实话,我也想找个人打一架。可是他们都怕我,没人跟我打。
我冲看热闹的人发脾气:“都闲的没蛋拽了是吧?滚蛋,别围着了!”
不少人蜷缩在墙角发呆,也不知道在想啥。我朝他们大声说:“都他娘的是老兵了,搞这一出干啥呀?还当自己新兵蛋子呢?没打过仗?”
王云强竟然哭了,抹着眼泪说:“是没打过胜仗!两年了,终于打了一次过瘾的大胜仗!”
我明白了,大家不是因为伤亡太大而伤感,而是太过激动了。
老陆着急忙慌地跑回来,朝我们大喊:“快!快快!”
几乎所有人同时紧张起来,纷纷起身,都感觉好像又要上战场一样。
他终于把话说完了:“快去训练场,慰问团的来演出了!有名媛跳舞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我朝他们大叫:“列队!别让人家看咱们营的笑话!”
这次他们很听话,排队去了训练场。全师的人都已经坐在那里等着演出开始呢。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所谓的名媛歌舞团,不管舞蹈咋样,光看她们穿的衣服就让人流口水,紧身上衣露着肚皮,短裤露着大腿,看得我们眼睛发直,在那个时代,如果谁在大街上这么穿戴,绝对会被骂作有伤风化的。
徐志凤不知道啥时候坐我身边了,冷不丁问我一句:“腿白不?”
我头也不回地说:“真白!就算李华死了三天的人都不会这么白!”
然后我大腿就被她拧了一下,我赶紧收回目光,朝她嘿嘿一笑,低声问:“你的腿白不?”
她诡异一笑,柔声问我:“想看吗?”
我疯狂点头,她伸手就去撩自己的裤腿,我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盯着她的动作,结果她的一个巴掌飞到我脑袋上,咬牙骂道:“没正经的东西!跟那几个老油条学坏了你!”
三支舞蹈结束后,大家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舞台下面的流氓哨吹得能把鸟吓飞。
一个小姑娘用扩音器报幕:下面请欣赏歌曲《义勇军进行曲》!
上台的是一群精神饱满的青年学生,还有一支西洋乐队,我们对歌曲没兴趣,就想看名媛跳舞。
结果,前奏响起的一瞬间,现场好几千人全部沉默了,表情变得严肃认真。
合唱团的歌声节奏明快,铿锵有力,有一种直击心灵的感觉,一曲终了,我们不满足,叫嚷着让他们再唱一遍,合唱团的学生们也很激动,结果又接连被要求唱了三遍,仍旧意犹未尽。我们很快都学会了这首歌曲,全部跟着一起唱。
我们声嘶力竭地唱起了这首激昂澎湃的歌,歌声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响彻云霄!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力量,仿佛要冲破云霄,驱散心头笼罩的层层阴霾。我们用最大的力气歌唱,试图找回那份曾经的豪情壮志,让那颗逐渐冷却的心再次燃起激情的火焰。
随着歌声愈发嘹亮高亢,我们感受到一股热流在体内涌动,它迅速蔓延至全身,将疲惫与消沉彻底击碎。这股热流让我们的血液沸腾起来,肌肉紧绷起来,精神振奋起来。此刻,我们不再是被阴霾所困扰的个体,而是一支团结一致、勇往直前的队伍!
慰问团被我们的热情打动了,频频朝我们鞠躬敬礼,我们全体起立,为他们送上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后来,这首歌被200师的戴师长定为了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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