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身着锦缎的官家人到仙都寺送来一张拜帖,那是公孙家的管家。
风波庄庄主公孙止要在五日后举办五十大寿,传闻仙都寺出了一个生来就有一朵六瓣莲印记的高僧,风波庄要出高价请他去给公孙止祈福。
那时无极只有十七,那管家来时趾高气昂,分明不将佛家看在眼里,无极自是不屑。
“师弟,为了香火钱考虑,我们就去吧。”师兄几番劝他,他才应下。
不料风波庄欺人太甚,嘴上说的好听为高僧接风洗尘,却将宴会设在了瑶台殿,那是整个大周最华丽的青楼!
要一个出家人入青楼,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无极站在瑶台殿外,只觉羞愤难当,当下便要离开。
一只锦绣衣缎的手拦住了他的去路,管家话语中毫无敬意,轻蔑道:“大师,仙都寺收了定金,大师就这样离去,怕是不好吧?”
“天下第一禅门,做事难道就是这般无礼么?”
无极瞪了他一眼,在心中默念佛祖慈悲,还是硬着头皮入了瑶台殿。
厢房中,公孙止坐在上首,左右皆是搂着貌美的女子,声音娇媚,衣衫暴露,而公孙止在无极眼中,不过是个槽老头子。
他闭着眼,默念着佛经,任台下一众莺燕如何卖力舞动身姿,他自始自终都只轻捻着手中金色麦穗的无生法珠。
公孙止一番雅兴被无极这冷漠的态度扫的荡然无存,苛责道:“大师,本庄主特意为你设宴,大师看也不看一眼,怕是有失体面吧?”
无极未睁眼,只淡道:“出家人不入红尘,请庄主谅解。”
“谅解好说,本庄主向佛祖所求,依大师之见,可会成真?”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心中有佛,自会成真,心中无佛,小僧劝庄主,不必浪费力气。”
“放肆!”公孙止怒喝一声,吓得身旁妙龄女子都慌忙逃开,又举起酒壶向无极砸去。
无极方才睁眼,不过轻拂衣袖,真气便将倾洒出来的酒水重新卷入壶里,又将酒壶重新送至公孙止桌前。
无极静静看着他,一手托在胸前,许久,才道:“酒是好酒,庄主,还是不要浪费了好。”
公孙止轻蔑的哼了哼,让乐师继续奏乐,让姑娘们继续起舞。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要换一个节目了,两抹红绫缓缓落下,身形曼妙的红纱女子双手缠绕在红绫上,身姿婀娜,红绫落下,以长袖击鼓,力道十足,看来是下了不少功夫。
这鼓声吸引了无极,这鼓声中,他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这鼓声中,有一丝不甘。
他抬头望去,光下一个红衣女子宛若天仙,一舞道尽万千无奈,可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如一朵高傲的梅花陷入泥潭中挣扎不得,极具妖娆的一舞,却如此凄凉。
她似乎,和别人不一样。
“好好好!”公孙止满意的拍了拍手,笑道:“清芷姑娘果然是闭月羞花,到我这儿来!”
公孙止向她招手,清芷脸上虽然笑着,但无极看出了她的不愿。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无极淡然道:“这位姑娘,确实不错。”
“呦!”公孙止一下来了兴致,幽幽笑着,却带着一丝嘲意,道:“大师乃是出家人,竟也为清芷姑娘的美貌折服,那今日,本庄主就割爱,让大师尝尝红尘之乐!”
清芷得了令,快步移到无极身旁,她屈跪在这白衣少年身旁,盯着他的莲花印,入红尘久了,滚滚红尘中,她这样肮脏低下的人竟能遇见无极这样的神佛。
少年生的十分俊俏,还有一双凤眸,清芷仔细打量着他,感慨着,在满桌的好酒中,给他倒了一杯茶。
这点心思也落入无极眼中,他果然没看错这姑娘。
“瑶台殿不只有好酒,还有好茶,大师,不妨尝尝。”
清芷笑着望着他,知道出家人守礼数,倒了茶,手便离了杯。
“多谢姑娘。”
公孙止是铁了心要羞辱一番他这个出家人,入了夜,他自己要在这瑶台殿风流也就罢了,却说什么都要把无极留下,美其名曰春宵苦短,让他好好享受清芷的伺候。
无极只觉公孙止荒谬不堪,他是出家人,自然有自己的戒律清规要守。
渐渐入夜,隔着一道屏风,分开了两个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清芷坐在床边,透过纱帐打量着端坐在案桌边的白衣僧人,他虽是和尚,却与她印象里的和尚不同,没有那么死板。
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流,烟花女子堕入红尘久了,无极身上的气息太干净了,她从未在这瑶台殿见过这样的人,虽是和尚,也不自觉为他倾心。
心中又十分害怕,她这样的烟花女子,又怎么配得上去触碰那洁白无瑕的颜色?
据说他是注定要成佛的人,神佛普渡众生,难道无极会是救她的佛吗?
“入夜会凉,大师不如过来吧。”声音虽然娇羞,可话语中全是对无极的敬意。
良久,无极才道:“不必了,姑娘先休息吧。”
“清芷不才,略懂一些棋艺,大师若是觉得闷,不如,对弈?”
心中本是想拒绝,却不知为何嘴上破天荒的说了一个“好”字,也许是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
清芷十分欣喜,原本瑶台殿给的衣裳都十分暴露,为着不在无极面前失了体面,不想被他看轻,也怕他尴尬,清芷披了件外衣走到他面前。
棋子一颗颗落下,清芷的棋艺其实很高,无极一直占不得上风,他不禁笑叹:“姑娘于棋艺,可不只是略懂。”
许是因他舒展了笑颜,不再一不苟言笑,清芷心中也暖暖的,笑道:“那不如看看,最后是谁赢吧。”
“好。”
就这样过了一夜,最终战成了平手。
“今夜未分胜负,下次,可一定要分出高低来。”清芷望着他,犹如望着神佛。
“好。”无极带着浅浅的笑意,可话才是说出口,便察觉不妥,哪里会有下次?
清芷默默低头,心中其实很开心。
“是小僧唐突了。”留下这一句,无极匆匆离去。
“大师!”清芷赶忙叫住他,他未曾转身,她便对着一袭白衣,只问:“众生皆苦,佛为何不渡?”
无极一时说不出话,他明白清芷并不喜欢留在瑶台殿,委身于那些嫖客,可他,渡不了她。
若是要带她离开,便要对她负责,可自己早已心许苍生,此生绝不入红尘,绝不还俗,这匆匆的邂逅,也许只是他成佛道路上的一个情劫,莲花印既在,他便终会成佛,那时,再来渡她,也来得及吧。
无极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依旧没有看她,只道:“众生皆苦,佛只渡有缘之人,你我机缘未至,小僧,无能为力。”
无极就这样离去,清芷呆滞在原地,她自六岁被拐到青楼已有十年,十年沉浮,等了十年,才看见这一束光,可这光就这样匆匆离去,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吗?
离开了瑶台殿,接下来便是要完成风波庄的嘱托,风波庄财大业大,一场祈福的法事做的十分华丽,到场宾客千千万,但法事结束后,无极便回到了厢房中。
他静心翻阅着经书,可心中杂念丛生,脑海里却一直在重复清芷的话。
众生皆苦,佛为何不渡?
他从未有过如此混乱的时刻,一怒下合上经书猛的起身,大口吸气平缓着躁动的气息,门却忽然被推开。
无极一惊,到访者,竟是清芷,但她似乎喝醉了。
早听闻公孙止丧妻早,有奇怪的癖好,那公孙止几次三番去骚扰她,瑶台殿的妈妈禁不起钱的诱惑,每每都让清芷去,每回都还要再附上几个姑娘,清芷今夜也是这样被“请”过来的。
无极双手合十,向她微微行礼。
清芷双眼泛红,移步过来,却因为喝了酒站不住,踉跄着要倒下,无极忙上前扶住她。
清芷抬头,端的是四目相对,他眼中的惋惜被她捕捉,无极要松手时,清芷拉住了她。
“大师,是嫌我脏吗?”
无极心中一愣,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还是挣脱开,又端起手掌心相对,背过身去,淡道:“姑娘何必妄自菲薄,心脏,才是无药可救。”
清芷哽咽着,问:“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姑娘失礼了。”无极垂下眸,不知是在告诉她还是在告诫自己,“小僧已心许苍生,此生不会有此机缘,只是匆匆一面,姑娘还是放下吧。”
这话无疑激怒了清芷,她来到无极面前,揪着她的白衣质问:“心许苍生,我又何尝不是苍生?”
“难道神佛渡人,也分三六九等?也分高低贵贱?”
“公孙止坏事做尽,强抢民女是常有的事,佛却许他富甲一方,而我只想自由,却要终身监禁在一个青楼,这就是神佛渡人之道吗?”
她的质问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起发泄出来,却震傻了无极。
公孙止的为人,确实不配得到如今这样的地位,世间有那么多安分守己的人,却在苦海中挣扎着走不出来,而握有大权者不仅不施以援手,还变本加厉,让世人有苦说不出,佛若真的存在,为何置之不理?
无极一时间答不上来,只能先安抚她,劝道:“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你信我,佛不会置之不理。”
清芷眼中的光淡下去,渐渐松开了手,“佛就在我面前,可你不愿渡我…”
“虽只匆匆一面,但无极,你敢说,你不曾有过一刻心动吗?”
无极眉头一皱,他也问着自己到底有没有动这凡心,可心中竟没有答案,又或者,他不愿承认那个答案。
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清芷后退一步,抬手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无极心中一震,忙背过身去,只在心中默念着佛咒。
褪去外衫,见他这样的反应,清芷自嘲般笑了笑,却依旧上前,自后头拥着他,他的身躯高大温暖,她就这样贪婪吸取着这一点光。
无极能感到自己的心跳的很厉害,他那时方才十八,远离红尘的少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悸动,握紧手中无生法珠,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一滴泪划过眼角,也许她这样的人,是不配得到佛的救赎的,心中默念着永别,穿上外衫,再次走向地狱。
人间值得,你不愿渡我…
等她走远,无极方才睁开眼,却见案桌上留下一块玉穗。
无极拿起它,它身上有清芷的气息,终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望着月,可惜他注定成佛,注定不会有这一份机缘。
连夜赶回了仙都寺,便将自己关在了屋里,整整三日,任谁来劝他都不应,他苦想着,佛为何不渡众生?
越想,越觉得当夜的清芷似乎是抱着永别的决心来找自己,他也不知着了什么魔,追去了瑶台殿,可那里的人却说,清芷自公孙止寿辰后就没有回来。
传闻公孙止在床事上总有怪癖,不知糟蹋了多少姑娘,他心底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冒着雨,赶去了风波庄。
在无数的厢房中,无极终于找到了三具尸体。
清芷也在其中,那都是被瑶台殿送来的姑娘。
三具尸体脸色煞白,具是衣衫不整,满身伤痕。
紧绷着的弦断了,悲愤中,他扯断了无生法珠!
二十七颗珠子散落,无极瘫倒在地,悲鸣着发出一声怒吼,原来那夜后,竟真是永别!
雷电应和着他的悲痛轰轰作响,这一刻,理智的枷锁彻底粉碎,他杀了公孙止,杀了那个对谁都不敬的管家,杀红了眼,整个风波庄上上下下一千条人命,谁都没有放过。
院落中,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袍,雨里,他不再像佛,像鬼!
“啊!”
传来孩子的惊呼声,无极瞪过去,一颗无生法珠立刻感应要打过去,却看清那是一个四岁的孩童,也许他的良心未泯,他终究放走了那个孩子。
雨水打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浇的他心凉。
“哈哈哈哈!”
他疯魔般笑着,众生皆苦,佛却高悬事外置之不理,佛说只渡有缘之人,既是放任不管,让众生去寻求自己的机缘,那便是自渡,与佛何干?
不渡无缘之众生,偏许恶人荣华富贵,便是佛之错,而非众生过,既如此,为何要做佛?
一时间,心中众多邪念横生,倾盆大雨下,心魔却燃起熊熊业火,他用真气卷起一把剑,紧握在手中,没有片刻的犹豫,举剑便在自己额间扫过!
他将额间带有莲花印的那块肉,割了下来…
疼痛麻痹着他,却又让他异常清醒,大火继续烧着,任雨再大都无法浇灭,直到这里化为灰烬…
仙都寺的所有人都看着他白袍染着鲜红的血倒在寺外,尤其是额间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内力深厚,那伤口三日后便痊愈,无极望着镜中的自己,纱布一圈圈拿下,他越来越紧张,到最后一片纱布拿下时,他愣在原地…
新肉长出来,可那朵莲花印,竟然还在!
他不接受,他不想成佛,失心疯一般拿起镜边的匕首又在额间用力划下两刀,这次下手比上次更重,连骨头都露了出来!
又是三日,新肉再次长出来,可那朵莲花印,还在…
难道真如世人所说,成佛是他的命?
可这到底是命,还是枷锁?
若没有这朵莲花印,他真的会带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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