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乐成小心打开瓶盖,将游子归放出,飞虫照旧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在木牌上稍停一下,继而沿着街道向前方飞去。四周的灯火显得游子归并不显眼,从乐成两眼紧盯顾不得两边街景,游子归飞出镇店后灯火暗淡,飞虫变得越发显眼。没跑多会儿眼前一片漆黑树林,不时传来阵阵凄鸣,偶有绿光在树林中闪动。
从乐成隐约听到密林深处传来哭声:“我的游子归,你在哪里呀,你快出来呀。”
从乐成心里想着,看来是有人跟丢了,越靠近树林哭声越近,游子归才入林中,一个黑影从斜刺里奔出,追着游子归跑了起来,边跑边喊道:“原来你在这里,原来你在这里……”
此人身高腿长,一步几乎能赶上从乐成两步,成成想跟其解释那是自己的游子归,还没开口一道黑影从面前窜过,恶风中带着腥气,裹挟着从乐成撞到旁边的树上,手臂传来一阵阵疼痛,闪念间再抬头游子归已飞出老远。
从乐成顾不得疼痛翻身而起,回头想看了一眼刚撞自己的是什么,月光穿过树林洒下的光亮处,一只青面獠牙的狼,嘴里死死地咬着刚跑在他前面的那个大汉。伶仃狼两眼放着绿光与其对视,从乐成身子一激灵,顿觉毛骨悚然,腿一软险些又栽倒,跌跌撞撞追出树林,撒腿向前追继续向游子归的光亮追赶。
好在林外空旷游子归还能看到光影,从乐成拼了命向前赶,脚下不再是平坦的道路而是低洼小道,几次险些栽倒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空中一闪一闪的光亮。
从乐成不知跑出多久,又从一片片树林和庄稼中穿过,此时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甚至怀疑这就是一场骗局,几度想停下来但周围的漆黑寂静让他不敢停歇,好像只有奔跑反而才是安全的。就在他精疲力竭之际,一片村庄闪现在前面,入村后游子归速度渐渐慢下来,从乐成喘着粗气跟在后面。
村内房屋高低错落,路虽不宽还算平整,偶有几座稍大的院落也已是破落,更多的是低矮旧砖小房。家家门户紧闭,门前挂着暗淡红灯,整个村落死气沉沉。
游子归穿过村子停在村头最把边的一户小院前,小院与村里大多数宅子几乎相同,旧砖小宅,院门紧闭,门角处已结蛛网,墙上和房顶杂草丛生在月光下更添破旧感。
游子归此时的身子越来越亮,晃得从乐成不敢正视,游子归如同一道流星落到院中,用尽最后一抹光亮将院子照得通亮,然后慢慢暗淡下来。
从乐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里面已经传出急切地脚步声,院中人没来及得把鞋穿好踢踏着奔向门口,慌张间打开院门向四下望去,眼中的情绪相当复杂,紧张、焦虑、关切、兴奋,开门人正是从乐成的爷爷从忠良。
“爷爷……”从乐成的泪水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在这个阴森恐怖的世界终于见到了亲人,一直紧绷的神经再也强撑不住,如同残风中晃动的缕缕蛛丝。
从忠良寻声借门前微光仔细分辨,看到眼前的孩子身子猛然一晃,他去世时从乐成只有九岁,但那张脸就像刻在骨子里一般,从面前少年的轮廓一眼便认出是自己的孙子,但内心却不愿相信这是事实,手扶住门框强撑着身躯,两眼中尽是不敢相信,问道:“你是?”
“爷爷,我是成成!”
门口老人绝望地顺着门框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从乐成扑到爷爷怀里,老人大手抱住孙子死死揽在怀里,祖孙两人哭成一团,从忠良嘴里不停的嘀咕着:“这都是报应呀,报应呀……”
良久后老人平复了心情,将从乐成拉到院中将门关好,院子在淡淡冷色下更显凄苦,房子一明一暗,外面是堂屋里面卧房,堂屋门后有个大水缸紧临灶台,锅灶柴灰里闪着零星的光点,一张破桌椅艰难的支撑着烟火气,屋内炕上有一盏小油灯,火苗残喘诉着清苦,补丁落着补丁的被褥叠得整齐强撑着最后的颜面。
从乐成看过爷爷的住处一贫如洗,心疼道:“爷爷,您就住在这里?”
从忠良再次哽咽后面的话已说不出来,良久后道:“对呀,这就是爷爷在这边的家。这里与人间的岁月不通,此处一年也不知是人间几日,我这红灯挂了又摘,摘了又挂,刚院中大亮原以为是你奶奶来找我了,竟没想到是你,你是怎么回事呀,小小年纪就……”
家虽破但有亲人在从乐成反而没有紧张和焦虑,说道:“我是游泳救人被淹死的。”
“救人淹死的?那怎么来到鬼道了,救人最差也要到人道或修罗道呀。”从忠良满是不解。
“判官说其他死的两人都与我有关系,累世因缘,把我判到了鬼道。”
“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呀。”从忠良感叹,又问道:“你奶奶还好吗?”
“奶奶不肯跟我们去新房住,还自己住在老宅,身体非常好。”
“唉……你这一走又要了你奶奶半条老命呀!”良久后又道:“我这里条件太苦了,你爸妈肯定给你置办了更好的住处,明天去汇奉银庄取了房契你到新宅子住吧。”
“那爷爷跟我一起去住嘛?”从乐成问道。
“我就不去了,我得等你奶奶,虽然不肯定你奶奶一定来这里,但她真来我不在她就成孤魂野鬼了。”
“奶奶心地善良,每天都念佛肯定不会来到这里的。爷爷不走那我也不走,就在这里陪爷爷。”从乐成扑到爷爷怀里。
“我的好孙子呀!让你受苦了!”从忠良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饿不饿,渴不渴,这一路跑来受了不少罪吧。”
“饿到不饿,就是有点渴。”从乐成此刻才觉得嗓子眼又快冒火了。
“你等等。”说完转身到外堂屋,从门后的水缸里取出一瓢水端了进来,道:”咱家条件苦没有热水,你先将就将就,慢点喝别呛着。”
从乐成喝了两口总觉得水里有股苦味,问道:“爷爷,这水怎么是涩的?”
“唉……凡是入鬼道,味觉都会发生变化,根据罪恶来定味觉变化的长短,我刚到这里时吃什么都是腥的,直到现在才越来越淡慢慢在恢复,但直到今天还没完全正常。”
“不对呀,我刚到时喝过水,没感到苦涩味。”从乐成不解道。
“估计是你才到,味觉还未完全发生变化。”从忠良其实也讲不清里面的真正门道。
“爷爷曾经是厨师味觉都变了,在这里怎么生活?”从乐成大概明白为什么爷爷家如此破败。
“唉……味觉乱了还怎么当厨师,现在就是每天到河边钓些鱼去贩卖度日罢了。”从忠良满是无奈。
从乐成搂着爷爷的脖子,道:“爷爷真是不容易,以后有我在一定能让您的日子越过越好。”
在他的印象里爷爷是个乐天派,从小最幸福的就是吃爷爷做的饭,其实他不太明白像爷爷这样与人无争,专心厨艺,待人宽和的人,怎么会到了鬼道。爷爷去逝时他才九岁,父亲说是因为车祸,但他总觉得以爷爷的为人即便是车祸也不该到这里,他不好意思直接问,知道日子还长,慢慢的爷爷肯定会告诉自己。
“真不饿吗?我这里还有尾鱼,每到年三十都会多留一尾,怕你奶奶来没得吃。”从忠良眼中尽是宠爱和心疼。
“爷爷做鱼一绝,好久没吃爷爷做的鱼了,您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从乐成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
“好,大孙子要吃爷爷这就去做。”说完小跑到外堂屋开始烧火准备鱼,从乐成站在旁边看着火光照映下的爷爷,发现爷爷竟然没什么变化,跟走时的样子几乎一般无二。
“爷爷,你一点都没变老呀。”从乐成说道。
“这里的苦日子长,人老的也慢,你要知道鬼道能活五百岁,所以老起来也慢,且让你受罪呢。”从忠良话中是对苦熬时光的无奈。
“五百岁?!能活这么久呀!”从乐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活得长有什么好的,让你多活就是让你多受罪。”从忠良语气中尽是悲凉。
“有我陪着爷爷就没那么苦了。”从乐成蹲到爷爷身边帮忙烧火。
从忠良抬起粗糙的大手在孙子头上轻轻抚摸,眼中泛起泪花。面前的孙子把这里想得太过简单,鬼道之所以给这么长的寿命,就是为了让他们受无尽的折磨。
鬼道地位低下,任人欺凌,没有供养和技艺的鬼道只能靠天吃饭,从土里刨食。想把自己饿死都难,皮包骨让你喝着风也会苟延残喘,若忍受不了苦自尽生命,非寿终而死。最好的结局便是投胎成为鬼道中结为夫妻所生的鬼胎,便要累世轮回一直在鬼道中无法超脱。更差的将会被投到畜生道,成为任人宰割的家禽,却还会保留记忆,只是不能说话。这样的痛苦比在鬼道更加残酷,最坏的结局会被直接打入地狱道,那才是真正的炼狱生活。
从忠良按照孙子最喜欢的口味做了一条鱼,虽然简单但保留了鱼的鲜美。从乐成吃了一口,却觉得苦涩。他知道这是无可奈何,只能慢慢适应。从乐成也夹了些鱼肉给爷爷,他猜出爷爷平时虽然打鱼可能并不舍得吃。从忠良推脱说自己刚吃得太饱,在孙子的强迫下还是吃了一些。爷孙两人就这样一起过了一个年。
晚上,从乐成睡在爷爷身边但睡得并不安稳,似乎被噩梦缠身,嘴里喃喃自语,却听不出在说什么。夜里下起了雪,老人担心冻坏孙子,悄悄下了炕又添了几把柴。
第二天,从乐成还是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嘴里满是胡言乱语。这可急坏了从忠良,手里根本没有钱去请大夫。他知道从乐成的阴阳通宝里肯定有钱,但必须孙子本人去汇奉银庄才能取出。现在这样子别说去镇子上取钱,就连走出家门都不可能。从忠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从外面拿来雪帮孙成擦身降温,效果却并不明显。无奈之下,给孙子盖好衣被,拎着鱼竿出了家门。
大年初一的清晨,村里家家紧闭门户,雪地上一个脚印都没有。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村边的河畔。这里的河水四季不被冰封,才让从忠良在冬日也能勉强生活。
从忠良早就听说这河里有一种鱼可以治病,此刻只能抱着有病乱投医的心态来碰碰运气。他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长年在这里却从未钓到过传闻中的那种鱼。从忠良心想,即便钓不到那鱼,能钓到其他的鱼也能换点钱。实在不行,再腆着老脸央求邻居借一些钱去请医生。
今天从忠良的运气不错,半个时辰已经钓上来五六尾大鱼。心想孙子应该是有福的人,如果照这样下去,可能不用借太多钱就能请得起医生。
从忠良平心静气专心钓鱼,片刻后远远的从河的下游传来人喊马嘶声,他长年生活在边境却还未看到过如此大的动静,唯恐是下游的奔雷城派兵抢地盘,心里顿时乱作一团,抬眼望去,河的下游有一队官兵正骑马沿河向这边狂奔,再看下游的河面如开锅般沸腾,一群人面老头鱼逆流而上,此鱼生的相当奇怪,脸如人面下额留着一缕山羊胡,两侧鱼鳍展开像两只翅膀,时而收起翅膀潜在水中,时而跃出水面展翅滑翔,速度风驰电掣已将后面的兵官甩出老远。
从忠良眼前一亮,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正是传说能治病的怪鱼。飞鱼群转眼飞跃而至,从忠良躲在一块巨石的后面激动的手有些发抖,取过大鱼抄迎着鱼群兜去,人面老头鱼没想到半路杀出的大鱼抄,前面的几条结结实实撞了进去。从忠良快速将鱼抄扣到鱼篓里,用鱼抄将口封住,人面老头鱼在里面用力向上撞,从忠良用胸口堵住觉得被撞得生疼,顾不得收拾其他鱼具,抱着鱼篓飞奔回家。进门将鱼篓扣在大木盆里,随后搬过一把椅子压在上面,想了一下又跑到大门口将门插上。从忠良靠在大门上喘着粗气,感觉半条老命都快丢了,平复了下心绪再次回到堂屋。
此时堂屋里已经一片狼藉,人面老头鱼将压在上面的椅子冲翻,鱼篓已经横躺在地上,人面鱼在屋内横冲直撞。从忠良这才发现,没想到自己一抄捉来了四条,离开水的人面鱼蹦跶了一通,最后都面露痛苦之色躺在了地上,用翅膀般半透鱼鳍抱着头,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哇哇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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