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四年(括号公元573年,正篇开始约37年前 反括号),大齐兰陵王府。华贵的寝宫里,郑王妃焦急地等着夫君——兰陵王高长恭。夫君去了接见皇上派来的使臣,久久未归,令她不安。
虽说当朝皇上是夫君的亲弟,然而这层亲戚关系非但不能令她安心,反倒平添了无数忧虑。因为,一年前,与夫君出生入死的重臣老将军斛律光,在宫城里死得不明不白。坊间传说,他这是功高震主,被皇上赐死。
当朝王室,十分疯狂,开国二十八年间,就换了六代皇帝。王孙间的勾心斗角,互相杀戮,各种传闻早已风传天下,让世人看了笑话。
夫君向来明哲保身,不惜自毁名誉,广纳钱财,大举放债,给世人以胸无大志,贪婪无度的口实——世人都说兰陵王想钱想疯了,是个不折不扣财迷。
明明做到了王爷,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身份,但还想着钱。谁来借债,只要对方能还,要多少他借多少。废话,利息高着呢,他想钱想疯了,哪里不赚的道理?还有人嚼舌头说,他这是怕要将钱财带到地府里去,收买阎王爷,多给他几年命。
然而,他的这番作为,只有枕边人的自己知道,这都是他为求自保的举措。但愿皇上也如世人般想,他这个王兄胸无大志,贪婪无度,区区钱财就能满足。
只是,皇上的使臣有三年没来了。如今斛律将军刚死不久,使臣忽然不请自来。这,由不得她担心,但愿,只是自己多虑吧。
是夜,华灯初上的时分,夫君总算来了,紧皱眉头,走得缓慢,仿佛脚下有千斤重。王妃急忙迎上,关切地问道,“夫君,皇上有何事?”
兰陵王望着她,这是张极其俊美的面容。眉目如画,英气勃勃,如同辰星的眸子隐隐有闪电划过,令她倾心。废话,天下怕是少有女子面对这张俊脸,能不心动。夫君为防面容俊秀无力统兵,也为威吓敌人,在战场上常年戴着狰狞恐怖的“大面”。这点,早已载入史册。
如今,这张俊脸布满了愁容,王妃心里一沉,不知夫君为何如此忧愁。难道说,使臣真的带来什么不好的皇令吗?兰陵王朱唇微启,沉声道:“皇上,遣人赐我一件礼物。”
王妃道,“何物?夫君为何不喜反忧?”在她看来,久未谋面的皇上送夫君礼物,这是大好事呀。
兰陵王凄然一笑,原本明亮的眸子浮上一层薄雾般的水气,令她看不透。
“鸩酒一杯。”兰陵王吐出这几个字,话音虽然低,却如同晴天霹雳,吓得她魂飞魄散。
“什么?这是——”王妃结结巴巴道。兰陵王继续凄笑道,“我忠以事上,何辜于天,而遭鸩也!”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王妃虽然是妇道人家,但陪侍夫君已有数年,还是有所耳闻的。伴君如伴虎,当朝又是如此疯狂,夫君忧虑已久的事,终于发生了——皇上要他的命。
这其中的道理,倒是简单。夫君手握重兵,百战百胜,特别是数年前的邙山大捷中,一曲《兰陵王入阵曲》在坊间广为流传。
举国无人不知夫君,却颇多人不识当朝皇上,这叫皇上如何睡得安稳?他怕的,是一夜之间,江山易主,皇城变色。
然而,如果夫君真有反意,那这天下,早就是他的了。别人不知,王妃心知肚明,以夫君的权势,要这天下,也不太难。反正,他已贵为王爷,离皇位也就一步之遥。如今,皇上除掉斛律将军后,终于对夫君下杀手了!不,也许是自己想错了,这一切只是场误会。
“何不求见天颜?”王妃颤声道,她以为,这只是场兄弟间的误会。只要面见皇上,推心置腹,必能冰释前嫌,收回皇命。
兰陵王望着王妃,凄然一笑。他忽然羡慕起面前的女子起来,在女子的世界里,一切问题都可以用诉说解决,大不了,就挽臂大哭一场。
可是,他心知,眼前的世界,才不是如此简单。因为,他清晰记得,数年前他在皇上面前说错句话。或许就是这话,令皇上对自己起了疑心。
那是七八年前的一天,皇上在与我谈及邙山之捷时,说过一句:“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这是说,当时我领皇命深入敌阵,要是失利,皇上可要后悔了。
当时,我听皇上如此心疼自己,心里激动,回了一句,“家事亲切,不觉遂然。”这是说,我们兄弟一家人,为皇上御敌,是我这个哥哥应该的,不知不觉就深入敌阵了。
自此以后,皇上渐渐疏远了我。刚开始我不明所以,后来越想越怕,感觉大难将至。他是君,我是臣。皇上怕是厌恶,我将抵御外敌的“国事”说成“家事”。在他看来,我怕是有谋反之心。而这般猜忌,怕是当年播下的种子,如今终于长成大树,结果就是——鸩酒一杯。
这一刻,兰陵王似乎看穿了一切。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大概二十年前,他游历四方,在一处山下见到的猴子。那可不是山上上蹿下跳,摘果饮泉的猴孙,而是一只会说人话,不知什么来历的猴子。或者说,猴妖。
猴子说,它被压在这山下好几百年了,无聊得紧。我见它可怜,与它攀谈数日后,忽然想助它一臂之力。最后,我们做了个交易——它给我一个信物,我带去行走天下。等到哪天我不用此物后,再将此物一同归还与它,并在此与它作伴。
当时,我只是同情这猴子。被困在荒山野岭里数百年,怕是无聊得紧,就做了这笔交易。然而,当我握住猴子赠我的信物时,我却发现,自己想错了。
此物,并不是一般物事,而是一柄剑,一柄利剑。为什么猴子要给我一柄剑呢?后来才发现,这剑有灵性,能自行动作,还有莫大神通,杀敌于无形之间。
相处久了,我猜测,这剑同猴子心神相通,或许是它的眼线。我渐渐理解,猴子为什么别的不要,偏生要我带这剑出去了。我至今记得,猴子送我这剑时说过,“早晚你会知道,你想行的天下,不及我在此看到的日出日落。”
当时,我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只当它在山下压久了,满口胡说八道。如今我越来越感觉,或许它说的是对的。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
证据,就是眼前这杯鸩酒。即使如王妃所言,见了什么天颜,与皇上重逢,又能如何?只要他一天疑我,这天下之大,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这时,兰陵王沉声道,“天颜何由可见。”他确实想不到,什么理由去见皇上。估计,皇上也不想见他吧,否则为何赐毒酒要他命呢?罢罢罢,这个面,不见也罢。
接着,他挥手对身后的侍从下令道,“取我债券来!”王妃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呆呆看着。她知道,夫君面前是平生最大的选择——皇上要他命,他从,还是不从?
很快,几名侍从搬来一堆债券,大大小小的帛书如同小山,上面金额估计超过千金,是历年来世人向他借钱的凭证。兰陵王看也不看,挥手令道,“搬出去,烧了!”
很快,火焰从厅外腾起,照亮了兰陵王俊俏的脸庞,现出脸上怪异的神情。王妃望着厅外的火焰,心疼道,“这些,都不要了么?”兰陵王笑道,“天要亡我,要来何用?”
是的,他已经不用再装扮了。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那么多年来,他在世人面前装出贪财的模样,只求皇上以为他胸无大志,不图江山,就此放过。然而,皇上终究没有放过他。人心,终究隔肚皮。
这时,王妃走到他身后,轻轻握住他的手。夫君的手,很大,很冷。她不知道夫君在想什么,但她知道,夫君已经下定决心。
这时,兰陵王忽然回头,目光如炬,盯着王妃,一字一句道,“有件身后事,务必为我办。”
“夫君请讲。”这一刻,王妃的视野被眼泪模糊了。她有种不祥预感,这怕是夫君的遗愿。
“将我尸骨与此剑,送往瓦岗山。详情,我已交代程弟。”兰陵王低声道,又拔出他从不离身的佩剑,郑重地交给王妃。“这是为何?”王妃不解道,大难当头,夫君烧了债券,却对这剑念念不忘。至于程弟,那是夫君的近卫官,多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她知道,那是夫君可以托付之人。
“这是多年前,我与一位旧友的约定,切切办妥。”说完,两人紧紧相拥。泪水,湿透了他的肩头。王妃拥着他,泣不成声,抽噎道,“事毕后,妾必随夫而去。”
兰陵王点点头,他本想劝王妃几句,勿轻生。然而,今晚他似乎在一夜之间,看透了尘世。滚滚红尘,如同眼前他烧掉的债券一般,并不值得留恋。所以,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低沉道,“为臣,还待王爷接旨。”兰陵王斜眼望望,只见皇上派来的使臣还在门外等着。这般架势,估计没亲眼见到他接旨,是不肯走的。那杯鸩酒,正在身后侍从端起的银盘里,安然不动,似乎在等着他。
兰陵王转身,向着使臣走去,步伐沉稳,犹如重达千斤。这时,王妃手里的长剑似乎动了一下,发出轻微嗡嗡声响。然而,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兰陵王身上,无人注意到这剑。奇怪,没人动它,这剑自己动了。
这时,一股异样的情绪蹿上兰陵王的心头,似乎有个声音在耳边呓语,“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知道,这是剑魂的声音。而剑魂,正寄宿在他交给王妃的那柄剑上。这十几年来,剑魂已经蛊惑过他无数次。他深知剑魂所欲何物——那是血海,无穷无尽的血海。
他知道,摆在自己眼前,还有条路——斩了使臣,掀杆而反。即使皇上多次削他兵权,他手下也就几千卫兵可用。然而,皇上无道,以他的名望,举国怕是从者如云。以他身经百战的经验,以及这剑的神通,干掉那个要他命的皇上,自立为皇,也是指日可待。那时,他不光不用死,还有了天下。
然而,兰陵王皱眉,心里暗道,不可!他奋力压抑心里源源不断的杀戮冲动,走到使臣边上,沉声道,“臣,接旨。”
说完,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在他身后,使臣露出笑脸。而王妃腿脚一软,跪倒在地。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
很快,鸩毒就发作了。兰陵王摇晃一下,一头栽倒。王妃抢上几步,握着他的手。临终前,他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王妃,似乎在说,交代之事,切记!
这一刻,兰陵王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的一幕,那时猴子对自己说,“你想行的天下,不及我在此看到的日出日落。”
若是果真如此,自己有什么好反的?即使自己做了皇上,那又如何?还要如弟弟那样,时时提防别人反自己。这你杀我,我杀你,得来的天下,朝不保夕,确实不及猴子在山下看到的日出日落。
这一刻,他看破了红尘。红尘俗世,不值得他眷恋。这么多年来,他南征北战,实在倦了,想要休息了。
正是:
餐风饮白露,胜似锦玉食
滚滚红尘世,不及日出没
数日后,一个传闻不翼而飞,遍传天下。兰陵王亡了!说是病死,其实是当朝皇上赐死!听者唏嘘,功高震主者的下场,自古如此。死前,他烧了所有债券。有的债主听了,长吁口气,这下不用还了!有人后悔,早知他要亡,应该多借点。
传闻还说,兰陵王葬在都城邺,似乎坐实了。毕竟下葬的规模很大,无数人瞧见。
然而,只有王府的人知道,随着出殡的盛大队伍,另有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抬着一具华贵的棺材,低调出行,去了不同的方向。若是有明眼人,或许认得,队里有名装扮后的女子,正是兰陵王的遗孀。或许,这棺材是她为自己备的,要殉夫。
之后,这队人去了哪里,无人知晓。毕竟,谁会在意一个将死之人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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