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在暗牢中度过的第一夜尚且安稳,暂且没人敢违背太后的懿旨伤了她。
后半夜又冷又饿,身上被泼的凉水只能靠体温捂干,幸亏她从前逃荒苦惯了,知道如何取暖。
将草席全部摊开裹在身上,又用底下铺着的干草编出薄薄一片,塞到中衣与外衣中间维持体温。
最后整个人缩成一团,靠在墙角,听着牢狱里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痛哭声,囫囵打盹。
远在数十里之外的栖禅寺,观澄禅房内的烛火彻夜未灭。
老侯爷与观澄相对而坐,手中盘着佛珠默默诵经。
观澄盯着面前的沙漏拧眉出神,低声道:“苏姐姐此刻已进入掖庭,也不知这七日她该如何撑过来……”
“希望她和母妃都能全身而退。”
老侯爷沉沉叹出一口气:“殿下安心,小檀有勇有谋,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绝对信任她。”
“派去乱葬岗的暗卫已日夜蹲守,稍安勿躁。”
观澄颔首,垂眸看向面前的治国策论,神色黯然:“行之哥为了替我争军权,孤身犯险,身陷南梁,生死不明。”
“数万鹰鹤军,被南梁军和朝廷军围歼,我只要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枯骨成山,血流成河。”
“这条路,是他们用血肉之躯托着我往上走的。”
观澄声线微微颤抖:“沈老,我觉得自己好生无能。”
他只能躲在栖禅寺,眼睁睁看着他们为他冲锋陷阵,为他登临帝位铺路。
他曾不止一次想过,亲手提着剑冲进皇宫,手刃赵贤母子。
奈何,现在的他还做不到。
沈老侯爷拨动佛珠的手指一僵,掀起松垂的眼皮,看向他。
语重心长道:“殿下,老臣知你心中憋闷。于大局而言,如今隐而不发只为一击即中,并非无能。”
“妄儿也好,鹰鹤军也罢,或是朝中诸位忠正之臣,他们翘首以盼的是大魏能有一位真正的明君执掌江山。”
“救万民于水火,止战乱于将倾。”
“他们扶你上位是心甘情愿,寄予厚望,纵使百死亦无悔。”
“您要坚定的只有一件事,日后做一个明君仁君,保赵氏基业,造万民之福。”
沈老侯爷哽了哽喉咙,眸光微动:“无论修妄能不能平安回京,他为殿下准备的兵马皆已待命。”
“只是沈府满门,日后还望殿下照拂垂怜一二。”
长子身死战场,他一夜白头,如今孙儿若再为国捐躯,大事功成后,他也能安心下去同他们相聚了。
观澄心如擂鼓,握紧了垂于身侧的拳头,他盯着晃动的烛火,重重点头:“沈老放心,我定不负众望,不再妄自菲薄。”
“好。”沈继阊欣慰笑笑。
拨动佛珠的手指仍然僵着,妄儿,也不知究竟如何了。
观澄垂眸继续研读治国策论,两人对坐无言。
翌日。
暗牢之中无法辨别天亮或天黑,只终日亮着一盏豆大的油腻烛灯。
昏昏黄黄。
苏檀只能听牢中的脚步声和人声勉强辨别时辰。
因着大部分罪奴白日要被押着出去干粗活,想来动静最大的时候便是寅时末卯时初。
晨起巡查换班的狱卒走到苏檀的牢房门前,探头朝里面瞥了一眼,五大三粗的那人嘿嘿邪笑:“这娇美人儿是昨夜刚来的?”
苏檀扭头又往墙边缩了缩,双手抱膝垂下头,佯装害怕发抖不已。
另一人说道:“寿康宫那边送来的,太后暂时不许见血有损,七日后咱哥俩儿可以放开手脚好好玩一玩。”
“啧,真馋人。”
“走吧走吧,后头还有那么多间要巡呢!半月前进来的那个宫女勉强还能玩玩儿,走走走……”
约摸过去半刻钟,内牢深处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嚎,狱卒满口喷粪的粗喘淫虐声……
苏檀只觉额角两边的太阳穴嗡嗡作痛,拳头攥紧,恨不能立刻冲出去杀了他们。
天子脚下,皇城内宫,小小狱卒便敢如此行事,可见上位者残暴不仁,肆意碾踏人命,下面的蝇犬也越发为所欲为。
简直从里到外的烂透了!
她愤懑不已,更气自己现下无能为力,流芳楼中的残酷记忆蜂拥而至。
普天之下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经受非人折磨的女子实在太多了。
不知过去多久,一阵拖沓沉重的脚步由远及近,一声接一声,还有铁锁磨蹭砖地的声音。
苏檀探头朝外望去。
只见一个背脊佝偻的人提着一个大木桶缓缓走来,每到一处牢房前便会停顿片刻,铁勺碰上瓷碗,倒出稀稀拉拉的食物。
是专门放饭的狱奴。
苏檀心头一跳,迅速从地上拿起自己的破碗,挪到木栅栏旁边。
那人逐渐靠近,舀起一勺水米烂菜叶混合物准备倒进她碗中,酸涩味道扑鼻而来。
离得近了,苏檀才勉强看清来人确实是个妇人,粗布烂衣,蓬头垢面。
她并未直愣愣看向来人,而是扫过一眼,倚着木头喃喃低吟:
大蜈蚣,小蜈蚣,
尽是人间业毒虫。
夤缘扳附有百足,
若使飞天能食龙。
她的声音低微,只供两人之间勉强听清。
待念完最后一句,为她放饭那人明显手腕一僵,抬起乱糟糟的头,看向她。
苏檀接过饭碗,与放饭妇人对视一眼,饶是已做过心理准备,还是被妇人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怔住。
刀伤、烙伤,一条狰狞蜈蚣疤从嘴角一直划到右耳垂。
唯有那双深凹的大眼睛,依稀能辨出昔日的美人模样,与观澄的眼睛像极了。
妇人下巴颤抖,难以置信盯着苏檀,嗓音沙哑:“姑娘,你……你怎会知道这首民谣?”
苏檀低声应道:“郑太妃,是故人托我前来。”
听到郑太妃三个字,妇人的瞳孔骤然一缩。
久违的称呼,还有故人……
知晓这首民谣的只有她和烨儿两人,幼时每夜睡前,她都会抱着烨儿,轻轻哼唱。
教导他日后要做个好王爷,助陛下涤清危害人间的毒物。
郑如昭嘴角抽搐一瞬,险些喜极而泣,她低声呢喃:“烨儿,是我的烨儿!”
见她如此反应,唤出观澄的本名,苏檀心中瞬间燃起希望,她伸出手一把握住郑太妃的手腕。
压低嗓音,急声道:“太妃娘娘,九殿下对您思念至极,我是来助您出去的。”
“赵贤为君不仁,他们母子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郑太妃止不住双手颤抖,她连连点头,太好了,她的烨儿还活着!
原来沈老侯爷没有骗她,烨儿真的要回宫了,要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她忽的又垂眼看向自己残破不堪的身子,羞愧和屈辱感兜头袭来,她慌忙埋下头,佝偻起腰背。
不,烨儿不该有她这样的母亲,肮脏,会令他为天下人耻笑。
“死婆子,放饭动作快点,磨蹭什么!”
甬道口突兀传来狱卒的喝骂,郑太妃闻声打了个冷战,她迅速收回自己的手腕,对着苏檀连连摇头,“姑娘你找错人了,我不是……”
说着,提起木桶,拖着沉重的铁链缓缓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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