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黑云逼迫着出行的人们早点归家。
梁国皇城的天牢里,两个狱卒刚刚送走一位穿着金丝革翁靴的贵人,正准备关门,忽然听到幽暗的监牢深处,女子泣声不绝。
“霍重山,你说过会永远护着我的,你说过的。”
男子脚下微微一顿,狱卒们相视一眼,以为他要转身,却见他只是侧过头看了一眼,握紧手上的翡翠扳指,垂眸片刻,便扬长而去。
“听这声音,又疯了一个。”
“可不是,这都送进来多久了,一滴水没喝,怀里还有个小的······”
“这霍将军也够狠的,连亲儿子都不顾了。”
“行了,行了,回去看看吧,那不都是自找的。”
两个狱卒一前一后快步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柔甲,柔甲,你快醒醒,别吓娘。”
沐莹雪紧紧抱住幼童,可是小男孩儿再也睁不开眼睛,一只手从身侧滑落,掉落在地上,没有丝毫反应。
她慌忙将小手捡起,将脸贴上去,可冰冷的触觉凉到心底,她的柔甲已经不在了。泣声穿过黑黢黢的监牢,很快就散在阴风里,无人回应。
“娘对不起你,是娘的错,娘不该把你带来这世上,是娘没有保护好你······”
泪水划过眼角,渗入鞭痕留下的烙印处,传来阵阵刺痛,可这对她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哎,那个谁,别嚎丧了。”狱卒高声呵斥道。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身为罪臣之女,将军好心将你收在身边,你不报恩也就罢了,竟敢背着他跟别的男人搞在一起,还企图一同谋害将军,朝廷要不杀你,天理都难容。”
“我何曾负过他,又何曾害过他。”
明明是他厌弃了她。
“行了行了,都是将死之人了,跟她有什么好说的。”狱卒板着脸。“反正明日午时,便是你上路的时辰,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家人的吗?”
她早已没了家,哪里还有什么家人。
“告诉霍重山,他一定会遭报应的。”
她过得如此悲苦凄凉,本以为是命运不公,让沐家平白遭了难,可到头来却发现,一切都是因为她信错了人。
若不是她听信霍重山的话,无意间透露了父兄的消息,沐家必然不会落到抄家灭族的地步,她也不会被送入教坊司,差点流落于烟尘之中。若不是信了霍重山待她的心意,她便不会再三做出退让,甘愿做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妾。
他拼死救回她,又将她养在笼子里,像逗弄一个可怜的小鸟,想将她一辈子蒙在鼓里。如今厌倦了,便可随意丢弃,不信她生养的是自己的骨肉,不信她不知朝局跌宕,认定她就如同别人所言,不干不净,心思歹毒。
种种过往,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胸口传来的激荡,将她的心击的粉碎。她无力地躺倒在地上,想起年少时的倾心相付,想起他说会一辈子护着她。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蒲苇空中舞,磐石池中赴;
东南枝叶相交时,梧桐树下交颈眠;
勿问君归处,芳草映池中······”
脑海里是清风拂面时的柔意,年少的她,偷偷落笔,却不想被身后的他发觉,想藏也藏不住,只能红着脸给他瞧。那时的她,何曾会想到会有今日这一遭。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盘旋在她周围:“清水池中月正好,哪家女子未成眠;
青帕携泪未尽时,又闻塞外急蹄音;
笑问舟客年几许,却道千年渡此身······”
这正是霍重山写下的那几句,她记得他们是看了什么书,借着写随记的名义,暗中传意,怕被家里人发现。
“你是谁?”
暗处隐约有个人影,她看不清他的面貌。
“茵茵。”
“你怎么知道我的乳名?”
“不,不对,你不是她。”
“我就是沐莹雪,小名茵茵,敢问老者是何人?怎会知道这些?”
“错了,错了,我们都错了。”
老者越说越激动,竟双手握住栏杆,手上的皮肤苍老褶皱,拇指上有一处凹陷下去的印记,像是长期佩戴什么东西留下的。
沐莹雪凑近,那人一身麻布衫衣,面容却怎么也看不真切,她不认得这个人。
“呵呵呵······”
老人像是开心,又像是哀求:“茵茵,你如此狠心,厌绝了我吗?我受够了这冷寂的夜,你可知道,想要记住你的样貌,究竟有多难······”
老者低语,沐莹雪只觉得莫名其妙,以为是个疯子而已,也无心去关怀,左不过又是个为情所困之人。
她的柔甲死了,所有她珍视的一切,都被霍重山狠狠击碎,她在他身边六年,却终究敌不过他暗藏的疑心。
后宅里,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她都浑不在意,因为她相信,他会永远信自己。可她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个能左右朝局,见惯了勾心斗角的老滑头。
他城府极深,心埋在深处,甚至都不会让她发现,早已起了疑心。
所以,她落到如此境地,似乎也是一种必然。
她除了怪自己,还能怪谁?
漆黑的夜,用来照明的火盆里,有几条木炭在噼啪作响,狱卒们都已睡去。
沐莹雪抱着孩子,久久不愿撒手。
孩子才五岁,却已然懂得不少诗文,他懂事又聪慧,却从未得到霍家人的承认,只因他是沐莹雪的孩子。
她心里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落,她早就料到霍重山不会放过她,却没想到他竟然连孩子都不顾。
“嘶!嘶!”
她将外衣撕裂,连接成白绫,高高抛起。
黑暗中,老人只是静默地看着,并不说话,可双手却早已紧握成了拳头。
闭眼的一霎那,她瞥了一眼墙角,方才的老人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空气中,只有耳畔传来一阵阵的哽咽。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出现在狱门外。
“等等······”
狱卒还没来得及多说,那人便将一块令牌扔在他面前,不顾阻拦,急忙冲了进去。
月光下,令牌上的“南”字甚是醒目。
沐莹雪一心求死,泪水滴落的一瞬间,她似乎又见到霍重山就站在她面前:“是你先不要我的,就别怪我心狠。”
她听不懂他的话,可他早已恨绝了她,她觉得可笑,心怀仇恨的,不应该是她吗?
长夜终将不再复明,一缕月光从窗外溜进来,落在她的身上,像是专门为她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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