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之脑中嗡地一声轰鸣,本就不够澄明的心绪被骤然撞散,竟然一时片刻没能回神。
积雪还在下落,直到弯腰的青竹抖落完满身风雪之后又直起了身,林间又静了下来。
沈让尘眨了眨眼,雪花从他眼睫上跌落下去,他没有说话,只是抖了抖袖子上的雪,又轻轻掸落她肩上唯一沾上的那点。
“山路湿滑,路上当心。”沈让尘轻声说。
他转身往竹林深处走,走到尽头也没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头,见她还站在远处。
“你怎么不走?”
“我……”余晚之怔了一下,勉强定了定神说:“我这就走了。”
稍一动,她便轻轻皱了皱眉,看着他说:“你先走。”
沈让尘没有走,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又折返回来,低头看她的脚,问:“又崴了?”
这个“又”字用得极有灵性。
余晚之说:“无碍的。”
“你的丫鬟呢?怎么没跟着你?”沈让尘问。
“我不知道。”余晚之说完觉得这段对话有些敷衍的意思了,又补充道:“我让她自己去玩了,约了山门口见。”
沈让尘轻轻点了点头,又道:“今日澹风不在。”
余晚之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觉得整个人骤然腾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余晚之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霎时睁大了眼,过了半晌才理清他那句话的意思。
上次她崴了脚,说让他将护卫借她一用,方才他说护卫不在,那就是眼下只有他,她已经没得选。
沈让尘沿着小路往下走,垂眸看她一眼,“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余晚之当即移开目光,她表情略些呆,这还是沈让尘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前一刻两人还针锋相对,毫不相让地争论,下一刻她人已经在他怀里。
这样的发展击得余晚之措手不及,许久都不知怎么开口才不显得尴尬。
沈让尘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呆呆地,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那身动不动就炸的狐狸毛像是被捋顺了,这副模样倒是多了几分乖巧与可爱。
听见低低的笑声,余晚之看向沈让尘,“你笑什么?”
沈让尘看着前方,“早知这样能让你闭嘴我就早做了,省的你跟个刺猬似的,见人就扎。”
“分明是你没事找事。”余晚之毫不相让,“一见面就嘲讽我。”
沈让尘眸中冷意不再,他想了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你那样聪慧,有一百种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方法。”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余晚之挑眉问。
沈让尘说:“你听得出好赖,这样的问题不必问。”
这样的姿势让余晚之呛声都不那么理直气壮,她抿了抿唇,说:“你太高看我了,我与你不同,我无权无势,唯这一身血肉尚可一搏,没有什么全身而退,要么我赢,要么一起死。”
沈让尘心里莫名揪了一下,但脚下的每一步都很稳,声音也一样。
“不是非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了旁人,不值得,你太——”
你太瘦了。
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到底是觉得逾越了。
“你想说我太冲动还是太冒进?”余晚之笑了笑。
沈让尘抿了抿唇,垂眸扫了她一眼,没有解释。
越往前山走,逐渐有了人烟,偶有僧侣经过也会看二人两眼。
余晚之被他抱在怀里极不自在,想要下地走是断然走不了的,只好侧过头面向他的肩膀,躲避着旁人的注视。
“兜帽。”沈让尘提醒。
余晚之没反应过来,“什么?”
沈让尘放慢脚步说:“把兜帽盖上。”
余晚之拉上兜帽,宽大的兜帽将她的脑袋遮了个严实,半张脸被沈让尘的肩膀挡住,其他人什么也瞧不见。
余晚之说了句什么,声音藏在兜帽里有些闷,沈让尘没能听清,问了她一句。
“什么?”
余晚之又说了一遍,“若是让人看见了,你就得和我绑在一块儿,我现在名声可不那么好。”
沈让尘似乎是笑了,因为余晚之听见他鼻间发出了一声不大明显的哼声。
“我名声挺好,要不要拉你一把?”
“大可不必。”余晚之拒绝道:“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眼下就不欠了?”沈让尘问:“我送你下山,怎么也当得起你一声谢吧。”
余晚之说:“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没你这样的。”
“我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沈让尘说。
崴个脚,一番对话,之前的剑拔弩张又被冲散了。
余晚之的马车停在山门偏僻的地方,沈让尘将她放上马车,车帘下落,还剩一线时又重新掀开。
沈让尘看着她说:“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让人传个信,我们是……”
他顿了顿,说:“盟友。”
沈让尘没去看余晚之是什么表情,退开几步,转身走了。
车帘下落,车内霎时沉如暗夜,帘子留下的那点缝隙透着光,沈让尘离开的背影刚好夹在那一点缝隙里。
青色长衫,白玉束带,挺直的背脊透着孤傲,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让她动容,可他分明……分明……
余晚之没让自己再往下细想,她扯了扯车帘,闭上眼将自己完全沉入昏暗里。
大仇未报,父母不知所踪,她还有好多事没有做。
……
还是之前的那条竹林小径,沈让尘穿过竹林,看见寂然早已坐在亭中等候。
风炉上的茶壶盖被沸水掀动噼啪作响。
寂然盯着棋盘皱眉沉思,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招手道:“你可算来了,过来帮我看看这副残局。”
沈让尘走过去,低头看着错综复杂的棋局,白子大杀四方,黑子已成倾颓之势。
看寂然的位置,他是执黑子那一方。
“还有救吗?”寂然问。
沈让尘没有回答,两指捻着棋子摩挲,过了许久,寂然一壶茶都泡好了,他才落子,原本的死局因为一子盘活。
寂然一拍桌,“果真有救!还得是你。”
“这谁留下的残局?”沈让尘端起茶问。
“一位香客。”寂然手指点了点棋盘,“棋路大开大合,落子前我还当我捏个软柿子,让她执白子。”
寂然是旁人眼中的高僧,平时也一副四大皆空普度众生的模样,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那都是他装出来的,平日里没个正形,还没有他身边的沙弥明净稳重。
寂然喝了口茶,又问:“今日怎么晚了这么久?”
沈让尘想起了余晚之,说:“一位香客崴了脚,我送她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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