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泽希挂上电话,思绪高速运转。这几起案件的受害者都是俊男美女,都拍摄过广告或影视剧。这个共同点很难不引起人们的重视。龙泽希相信凶手是基于某种私人理由而选择他们的。其理由正是这一连串凶案的动机,并且符合连续杀人犯的犯罪模式,就像蔡邦迪,总是选择酷似初恋女友的短发女孩作为受害人。唯一无法解释的在于嘉莉。前三起案件发生时她还被关在疗养中心,而种种迹象也不符合她的作案手法。
龙泽希困惑极了。嘉莉不在场,却又参与其中。他坐在椅子上,不觉打起了瞌睡。清晨六点,他忽然惊醒过来,由于姿势不对而颈部酸痛,脊背也僵直疼痛。他慢慢起身,舒展着四肢。龙泽希知道该怎么做,但不确定能否成功。一想到这里,恐慌忧虑又袭上心头。他望着罗诺放在那个挤满法律论文书架上的几只褐色纸袋,感到自己脉搏狂跳,恰如拳头撞击着门扉。纸袋用胶带密封,贴着标签,他拿起它们穿过长廊来到东方曜曜的房间。
他们时常共享的卧室,但对面的次卧是属于他的。他在这里工作,堆放着不少日用品。随着年岁渐长,他们都学会一件事——空间是自己最可信赖的朋友。适度的距离让彼此间的争执有了回旋余地,白天的分离也使得夜晚的相聚更为可贵。此时这个房间的门敞开着,好像他只是出门忘了关。房里没有亮灯,窗帘紧闭。龙泽希呆站着,静静凝视房内,明暗逐渐分明。他聚集起毕生勇气,旋亮头顶的灯光。
床单平整,亮蓝色羽绒褥被折叠得十分整齐,无论多忙,东方曜曜都永远一丝不苟。他从来不需要为他换床单或洗衣服,部分出于他独立的个性和高度的自觉,即使在他面前也毫不松懈。他一向独断独行,这点与龙泽希十分相似。他们会搭档在一起实在是个奇迹。龙泽希收拾起他放在梳妆台上的梳子,万一没有其他可供确认身份的依据,可将此用作DNA比对。龙泽希走向樱桃木床头柜,望着堆放在上面的书和厚厚的文件夹。
东方曜曜正在读的《冷山》,撕下信封的一角当作书签。述有一叠他正在编写的罪行类别手册的最新校订稿。瞥见他的字迹龙泽希又是一阵心酸。他轻轻翻过那些手稿,用手指摩挲着纸张,泪眼朦胧中,字迹几乎无法分辨。他把纸袋放在床上,打开。
警方对饭店衣柜和抽屉的搜索十分匆促,因此纸袋里的物品谈不上整齐,但包裹还算完好。他逐一摊开几件白色棉衬衫、彩色领带和两条背带裤。他带出门的两套薄西服都已软得像皱纹纸了。此外还有正装鞋、运动服、袜子和紧身短裤,看到剃须套装时,悲痛又一次攫住了龙泽希的心。
它曾被有条不紊的双手反复触摸过,纪梵希三号香水的瓶盖松了,古龙水漏出来。那股强烈的、带着男性气息的香味熟悉得令他心痛,他刚被修整干净的光滑脸颊似乎触手可及。一瞬间,他站在调査局办公室桌前的模样浮现在眼前,龙泽希看见他俊美的五官、简洁利落的衣着。那一刻我便崇拜上了他,只是当时还不明白。龙泽希把他的衣服折叠整齐,胡乱撕开另一只纸袋,又把那只黑色皮箱提到床上,打开弹簧锁。
龙泽希一眼发现他有时会系在脚踝上的那把点三八口径柯尔特野马手枪不见了。可见他遇难当晚正带着这把枪,这点很不寻常。通常他总是把九毫米口径手枪配在挂肩枪套里,而这把柯尔特则是他在危急情况下的备用枪支。龙泽希由此推测,东方曜曜离开利火灾现场后曾赶赴某处执行任务。也许去见某个人,但龙泽希不明白他为何没让任何人知道。除非他疏忽了,而龙泽希相信他不会如此大意。
龙泽希拿起他棕色皮革封面的备忘录翻看,寻找最近的约会记录。理发、预约牙医和旅行计划都历历在目,但遇难当天的记录只有他女儿下周的生日。东方曜曜的儿女和他的前妻住在一起。这时龙泽希惊慌地意识到,他必须向她们致哀,无论她们对他如何看待。
备忘录上还记着些对嘉莉——这个终究害死他的恶魔的心理侧写分析和疑点。多年来,他努力剖析嘉莉的行为,不外乎希望能够预知她的犯罪行为。想来还真是讽刺,也许他从未想过,就在自己专注地探索她时,也被她潜心研究着。纵火案和那卷录像带都是出于她的计划,甚至此时此刻,她或许正继续冒充摄影人员大摇大摆地四处招摇。
龙泽希的目光被“攻击者及受害者关系/固着、身份融合混淆/色情狂、以受害者作为某权威人物象征”等短语牵绊。下一页,他草草写到:模式化生活。是否符合嘉莉的受害者学研究?如何接近罗利?似乎没有途径。不一致。也许是另一名罪犯?共犯?高特。她的原始作案模式。目标可能在附近一带。嘉莉并非独自犯案。W/M28-45?白色直升机?
龙泽希想起那天在停尸间里,东方曜曜边观看龙泽希工作边做笔记时,原来在想着这些,不由得浑身一凛。东方曜曜的想法似乎已然成真。嘉莉并非独自作案,她为自己找了个同伙,而且极可能就在疗养中心休养时。事实上他认为这种合作关系促成了她的逃亡。龙泽希猜测,在这三年中她很可能遇见了另一名精神病患,此人不久后便获释了。之后她继续和他通信,就像给媒体和我写信那样自由、肆无忌惮。
值得注意的另一点是,东方曜曜的公文包也留在饭店里,而那天上午他到停尸间时是带着它的。显然他离开火灾现场后曾回过饭店。但此后又去了哪里,以及为何而去仍然成谜。龙泽希看了他关于谢凯丽命案的笔记,其中特别强调了滥杀、狂乱和失序。他写下:失控;受害者反应超出预期;仪式遭到破坏;情况不如所料;愤怒;很可能再次作案。
龙泽希啪地关上公文包,将它留在床上,内心一阵阵绞痛。他走出房间,关了灯和房门,深知下次进入这个房间,将是为了清空东方曜曜留在衣橱和抽屉里的物品,并决心接受他已离去的事实之时。他悄悄去看龙宁,发现她还在熟睡,手枪就放在床头。龙泽希魂不守舍地游荡到门口,将防盗系统暂时关闭,出门拿了报纸,接着去厨房煮咖啡。七点半时,龙泽希已经准备好前去办公室。他又悄悄去探视龙宁,她还没有醒来。浅淡的阳光涂上窗棂,轻触着她的脸颊。
"龙宁?" 龙泽希轻声唤着,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像被惊扰的睡美人一般,猛地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身体一颤,然后缓缓坐起。
"我要出门了。" 龙泽希看着她说,声音平静而温和。
她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似乎还没有完全摆脱睡意。"嗯......我也该起床了。"一边说着,她一边掀开身上的被子,准备起身。
这时,龙泽希突然提议道:"想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吗? "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期待,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淡淡的笑意。
“嗯……好呀!”她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将双脚慢慢地踩到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必须要吃些东西才行哦。”龙泽希温柔而关切地说道。
此刻的她,身上还穿着昨晚睡觉时换上的那套宽松舒适的慢跑短裤和 T 恤,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可爱温顺的小猫咪一样,十分乖巧地跟随在龙泽希身后,一同走进了厨房。
“那么,我们来吃点麦片怎么样呢?”龙泽希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打开橱柜,并从中取出一只精致漂亮的马克杯。
她没做声,只静静看龙泽希打开一罐燕麦片。东方曜曜几乎每天都以这个加新鲜的香蕉或草莓作早餐,它那甜蜜的香气又一次轻易地将他击溃,他的喉咙忽然紧缩,腹部一阵痉挛,久久呆立在原地,甚至无力举起汤匙或者拿过一只碗。
“不用了,泽希,”龙宁说,她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反正我不饿。”
龙泽希盖上麦片罐子,双手颤抖着。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继续住在这里。”她说着为自己倒了咖啡。
“这是我的家,龙宁。”龙泽希打开冰箱,给她拿了盒鲜牛奶。
“他的车在哪里?”她在咖啡里加入牛奶。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辆车?”
“我也不知道。”龙泽希愈发难过起来,“目前这不算最紧急的。他的东西都还在这屋子里。”龙泽希对她说,一边用力深呼吸,“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
“你应该今天就把它们全部清理出去。”龙宁靠在料理台边喝咖边以一贯淡漠的眼神看着他,“我是认真的。”她说,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必须等他的遗体被送回来我才会动那些东西。”
“必要时我会帮你的。”她继续啜着咖啡,龙泽希开始对她的态度感到生气。
“我有自己的方式,龙宁,”龙泽希说,痛楚渗入每个细胞,“总之我不会掉头不管。我有过太多次经验了。最早是我父亲去世,接着是爱人离我而去,助手遇害,我越来越懂得如何结束一段关系。就像处置一栋旧房子那样,转头离开,当自己从没在那里住过非常容易,但你知道吗?根本没用。”
龙宁低头盯着自己赤裸的双脚。
“你和珍珍谈过了吗?”龙泽希问。
“她知道了,现在正难过得要命,因为我不想见她。我谁都不想见。”
“逃得越急,陷得越深,”龙泽希说,“要是在我身上你不曾学到任何东西,龙宁,那么请至少学会这个道理。别等到年过半百才明白。”
“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外甥女说。从窗口透进的阳光将厨房照得亮堂堂的,“比你想象的更多。”她久久凝视着通向客厅的空荡门廊,喃喃道,“我总觉得他随时会走进来。”
“我知道,”龙泽希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会尽快联络麦文,一有消息就马上呼叫你。”她说。
东方耀眼的太阳预示着又是晴明炎热的一天。许多开车上班的人在艳阳下眯起眼睛。刚经过围着铁栅的时代广场和其中那栋简朴的白色建筑,他的车就拥塞在了第九街的车流里。龙泽希想起秦浩和他的政治影响力,忆起每次被他在电话中指责抱怨时感到的恐惧和震慑。如今龙泽希对他只有同情。
这几天的案情进展尚未还他以清白,原因很简单。他们这些熟悉案情、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连续谋杀案的人都绝不可能向媒体发布消息。龙泽希相信秦浩也对此一无所知。龙泽希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至少让他安心。或许他借此也能获得些许平静。沮丧犹如一双冰冷的铁腕挤压他的胸膛。他在松湖街转弯,驶入办公大楼车库时,工作人员正在卸下一只裹着黑色尸袋的遗体,这寻常不过的场景竟令他心头一震。
龙泽希努力不去想象,东方曜曜的遗体也被这样包裹着,或被关进冰柜那黝暗冰冷空间。对这些细节的了解只让他更加难受。死亡绝不是抽象的,龙泽希可以清楚地想见所有的程序、声响和气味,在那个空间,没有温柔的抚触,只有等候解剖的尸体和有待侦破的犯罪案件。下车时,龙泽希看见罗诺也正好抵达。
“我可以把车停在里面吗?”她问,明知大楼车库不是为警方而设的。
罗诺永远不会循规蹈矩。
“进来吧,”龙泽希说,“有一辆公务车送修了,据我所知。反正你也不会待太久。”
“你怎么知道?”她锁上车门,弹了弹灰尘,又显露出乖戾的本性。不知为何,这样的她让龙泽希感到格外安心。
“你打算先进办公室?”走上通向停尸间的斜坡时她问。
“不,直接上楼。”
“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也许这份报告已经放在你桌子上了,”她说,“没错,那具尸体已被证实就是罗利。用她梳子上的头发化验得出的结果。”
龙泽希并不意外,但心情因此更加悲伤沉重。
“谢了,”龙泽希对她说,“总比不知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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