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节这天,晏南修起了个大早,换了件暗蓝色的袍子,莫奇帮他整理好腰带,“少主穿这件真俊。”
晏南修已高过莫奇,还记得初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流着鼻涕的奶娃子,哭着找辛姑姑。
莫奇把他背在背上安慰,少主以后没有辛姑姑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为何,辛姑姑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晏南修不懂,人怎么可以一夜之间就不见了,怎么寻也寻不到,他怕极了,一直在和莫奇闹腾。
莫奇思忖了一会,安慰道:“她嫁人去了。”
“你胡说,辛姑姑说过,我想娘就抱着她,她会像娘一样爱我,娘怎么会去嫁人。”
晏南修气呼呼的,一口咬在莫奇的脖子上。
从莫奇背上挣脱下来后,晏南修泼坐在地上,流着鼻涕嚎啕大哭。
莫奇在那一刻知晓了,王爷为何会杀了辛姑姑,晏南修太过依赖她,害了她的命。
晏南修在古镜前瞧了眼这身装束颇为满意。
“云裳起来了吗?”
莫奇答:“起了。”
“等会我陪她去镇子上买些帛纸做燃灯,你就不要跟着了。”
“少主万万不可。”
莫奇只要忆起那日遇袭,夜里还会冒着冷汗做噩梦,断然不敢再让他下山。
这二十里地,除了虎头山已无一块夷地。
晏南修甩袍就出了门,“叫上玄大哥便可。”
莫奇一个飞步,跃在了晏南修前头,“少主,严统领一日不到,你一日下不得这山。”
看着莫奇如此执着,晏南修脸灰成了锅底,“你我认识快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来我可有一日自由,笼中豢鸟也曾得到过树稍甘露,我的一生被他禁锢得死死的,你还要阻我吗?”
莫奇忍着声答:“我永远都是圣上的人。”
“哈哈哈……”
晏南修双眸笑出泪来,“莫奇啊莫奇,我把你当兄长,你总是君臣有别,我曾以为是辛姑姑的死让你畏惧,如今我变得这般不可进退,你不觉得既好笑又可悲吗?”
莫奇一脸强硬的和晏南修对视,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意思。
正午云裳和玄青子背了许多东西回来,远远见着晏南修坐在残桥边,手握一根细竹一动不动。
玄青子咬了口梨皮吐掉,“干啥呢,钓王八呢?”
晏南修不答,坐在那岿然不动,光影勾勒出他石雕一般的身体,如一匹孤独的狼。
云裳见南修心绪凉然,把手中的帛纸递给玄青子,安静的伴在他身边,从正午坐到了夕阳里的最后一抹晚霞。
晏南修的眉眼比这秋风还悲。
早上莫奇的话如尖刀一般插在心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她是全家被灭。
晏南修说,我生在帝王家,弑父杀兄的事百十年就轮一回,如真要不共戴天,大赤早该亡了。
莫奇说,云裳生在江湖,江湖最逃不过的是那恩仇必报,你想要她有个好的下场,必然要断了念想。
无数燃灯从吾山居落至崖底,飘过残桥,荡到虎头山,圆月太亮,燃灯也失去了炫彩,云裳接住一个,“这几年谢谢你,往后要喜乐。”
晏南修强颜欢笑,“我同你讲一个故事好吗?”
从前有个小女孩养了只小兔子,很是喜欢,每日都把它抱在怀里。
一日小兔子调皮跑丢了,她在花园里找到了在啃青草的小兔子,女孩高高兴兴的抱着它跑了,却没发现旁边咬着青草的小狗。
小狗是他三年前无意中收留的,带回家中摸过一回便不再管它,第二日小兔子又来啃青草,它看到小狗说,你再怎么努力也不是兔子啊。
小狗很伤心的说,我只想让她再摸我一回。小兔子说,你会咬人,小主人是不会再摸你的。
小狗伤心的说,小主人从来没有爱过我。
小兔子说当然不会啊,至少带你回来时小主人是爱你的。
手里的燃灯烧了起来,晏南修放开燃灯立起身。
“我多么希望我是那只小狗,至少有一瞬间被女孩爱过。”
那年她扬脸对窗笑,他只身风里过,这是相遇的开始,也是命运在戏弄他们。
晏南修看到云裳一副如此阴郁的表情,什么都明白了。
燃灯烧塔后,玄青子摆了坛桂花酒和一盘桂花糕,大家对着满月祭拜,仪式完成,几人入了席。
观棋随便吃了几筷子,又走到了棋盘边静坐。
云裳见他今天还是无食欲,捻了几块桂花糕送了过去。
观棋抬眼望着云裳。
“要走了吧 !”
“快了。”
今日云裳到银杏镇接到了表哥的信,过完仲秋节,就来接她。
“云裳,”
观棋动了下唇,叹了口气,摆手让她离开了。
他开不了口,做为一个神算,他不该给云彪算那一卦,太凶,有的人可以逆天改命。
大部分人指点一二能消些孽障,只有极少数人一算定终生,半点都迂回不了。
云彪就是那极少数,二十多年前那一卦后,他不再给人算命,从此云游四海。
三年前让玄青子去怀娄一探,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石桌小酌,几个年轻人对酒当歌,玄青子想看莫奇出丑,一个劲的灌他酒。
相处了这么久,几个人都有了情谊,莫奇也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只好饮下,又用内力把酒从指尖逼出。
玄青子一副恼火的样子大叫,“当着我的面这样做,过分了啊。”
几人哄笑起来。
莫奇汗颜,只得扯开话题,“你的功夫跟谁学的。”
“一个被撵下山的秃驴。”
莫奇感叹,“撵下山都有这等本事,真是一奇人。”
“简直就不是人。”
他从来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捡到他时应该不会超过三十,跟在他身边八年,只知功夫高深莫测。
那人心里十分阴暗毒辣,不是偷看汉子洗澡,就是带他躲在暗处看各路高手厮杀,他从不出手,看完后会和玄青子说他们招数如何,若是遇着了应该怎么避。
那时候的玄青子被他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对他的话那犹如圣旨,一个字也不敢忘。
有时见他心情好,玄青子就像个哈巴狗一样讨好奉承,说些言不由衷的高兴话,“师傅你真厉害,放眼天下没人是你对手。”
早已长出头发的秃驴心情好时,会指着自己的脑袋,甚是得意地说一句,“少林藏宝阁的天下绝学,全部在我这。”
直到死了,才发现这人不仅是偷看了藏宝阁的书,而且是偷了。
当玄青子把那些书给观棋看时,观棋眼里的震惊,至今他都忘不了。
观棋带他到几个故人那里译了几本书,有几本书全是梵文,请的都是隐入山中的高人解译。
他之所以能练成那些深奥的绝学,还真得感谢那秃驴,当时带他看那些人厮杀时的讲解。
云裳看着满园怒放的繁花,和魏魏群山千尺深潭有很多不舍,她拾起一个酒杯,“给我也来一杯吧。”
玄青子扯回思绪立即给她满上,“从没见过云小姐喝酒,还以为不胜酒力呢。”
“跟着哥哥们喝过几次”
云裳端起酒杯,望了眼满月一口饮尽。
有了一杯又接一杯。
“谢谢各位的照顾,云裳有机会一定报答,日后若来芙蓉郡要来秦家做客。”
听到秦家时,晏南修修长的指节捏出了根根骨骼,却什么也做不了。
三年来云裳一滴酒也没沾过,今夜多喝了两杯就犯晕。
晏南修眼中静默,记得怀娄城那个娇俏飒爽的人,也只有他了,怀娄的人再提起她也只有那句,云家喜得千金那日,云门镖局大摆一月流水宴。
她在云家被灭那夜之后,瞬间改变了个性,都说性格是慢慢改变的,她只是被慢慢发现而已,她早就不是云家的那个她了。
今日云裳穿了件红裙,在云家的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红色,沈知秋说红色最衬她,像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夜阑人静,石桌上只剩玄青子和莫奇在把酒问江湖。
云裳早已不胜杯酌,来到桂花树下,眬着明月沉默不语。
那身红衫美得夺目,美则美已,眼里总带着淡淡的哀愁,再也回不到果子岭古道上那艳丽娇俏的模样。
她目光无措且空切,只因所思之人都归入了尘土。
晏南修脱掉自己的蓝袍,披在云裳身上。
云裳伸出手接住几朵落下的桂花,脸色嫣红得吐着香气。
“南修,谢谢你,云家的花,我在这里都看到了,可这里不是云家,再像也不是。”
借着酒劲云裳说了很多话。
“你知道吗?三年前的每一天,我都知道我这一生该怎么过,嫁给表哥,生儿育女.....可是后来....后来。”
“老天可怜我....我注定是要嫁给表哥的....云家是没了,可是云家的家训在我云裳身上.....言出必行,我云裳必定遵守,以后....以后我要生个儿子,让他练云家刀法....云家没了,云家刀法也没了。”
云裳靠在晏南修肩膀上半梦半醒,良久之后她说。
“女孩是爱过小狗的,可是女孩总要长大,她需知书答礼,三从四德,遇良人结连理。”
云裳闭着眼在他肩上沉沉睡去,晏南修见她呼吸均匀。
在她额头落下了轻轻的一吻。
“裳儿,有朝一日要去京都看我一回。”
凉月下,云裳的眼角溢出了水,她想说不要了吧,一起走过的路太难了。
云裳走的那日,很久没下雨的遥吾山又下起了暴雨。
她起了个大早,把前夜拾好的包袱再整理了一遍,就去了观先生屋里道别。
观棋见云裳来了,立马站了起来,头一回破天荒注意形象,把身上的粗布衫理顺,语重心长地说:“住了快三年了,舍不得啊。”
云裳噗呲一笑,“等一切安排妥当,我会再来看您。”
“带几坛好酒来。”
“好叻,观先生喜欢喝的吃的,都带些来。”
观棋满意地点点头,“我就在这等着了。”末了又不放心似地点拨,“云裳啊,出去遇到事,想想怎么来的这里,任何事总会峰回路转。”
在吾山居住的这几年,和观先生说的话最少,观棋对两个男人都是能骂就骂,能动手绝不动口,对着云裳却总是笑眯眯的,说话的声音都自动降低了几个度。
一一告别后,唯独不见南修。
云裳去了他屋里两趟都没人,快到晌午时,她还是出发了。
玄青子陪着她一起走出了归天林,心情像来时一样沉重,又复杂了许多。
她最后一次回望遥吾山,也没看到南修的身影,她想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晏南修立在虎头山顶,目似薄烟般清疏,听任大雨浇在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十四岁的他没有爱上云裳,那时一心想把她驯服再摧毁。
当他猛然发现爱上她时,才知道早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无法撤退,越不能爱越想爱。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云裳离开,只能选择逃避。
莫奇站在远处,看着一身黑袍的少年像块新立的坟茔,把他所有的爱欲都葬在这里不腐不朽。
余辉在夜色前跳了出来,晏南修看着天边一线血黄,目光变得冷清,莫奇知道他的少主回来了。
他本是池中龙,万里九天才是他的归宿。
遥吾山怎么能困住他。
数日后,严莽领数千精兵在归天林外等候的时候,眉目锁得很紧,白骨上叠了不少新尸,看来这里并不是一个世外桃园,这一路怕是不好走。
三人行过虎头林和杜娟花山,玄青子送晏南修过了归天林,着地一叩:“送别二皇子。”
晏南修把他扶起,久久说不出话,两人的眼中都泛了红,再见就是君臣有别。
这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身份,还行事照就的人,这样的人往后也再难遇到。
几排禁军站了四五里地,银杏镇的百姓都被挡在了路边,大家议论着京兵来这小镇子做什么。
一个胆子大的老翁挨着一个面善的禁军小心地问道:“军爷,出了何事。”
禁军不语,老头又问:“什么官来了我们银杏镇。”
他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知县了。
那年邱知县来这银杏镇的时候排场也是大得很,那些兵个个趾高气扬的,但是比起这个排场,是连这些人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
邱知县来时,那些军爷高矮胖瘦不一,哪像这些军爷,个个像人凤中挑出来的一样。
银杏楼的账房先生见过些世面,看这排场只能是京官,而且是大官,他信心满满的说:“许是尚书级别的。”
禁军瞪了帐房先生一眼,“不想死就把嘴闭上。”
周围的几个人摸着脖子,纷纷闭了嘴。
晏南修上轿的时候,有人传起来说这是二皇子,整个银杏镇都沸腾了。
没想到,遥吾山上住的居然是当今二皇子,大家都猜测起来。
有的说归天林后面是仙境,二皇子是来沾仙气的,有的说归天林后面住着高人,二皇子从小就在这里生活,难怪谁都进不去那个林子。
这事越传越离谱,众说纷纭,二皇子成了银杏镇闲谈中永远绕不过去的话题,尽管无人给他们证实。
晏南修坐在马轿里,脸上再无笑容,从前他都是笑给云裳看的。
今后他该是怎样一副面容,面对那座孤城。
浩浩荡荡的队伍滚滚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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