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南修听到这些话,并无诧异,直言不讳地同她摊开了说:“父皇虽然不会听他们一面之词,要想揪出背后的黑手也是难,最多杀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把这罪担了,而你损失的是一连几败的战绩,和数万将士的性命。”
计娣华听闻脸色惨白,“我知道,我错在哪了。”
她情绪太过激动,才包好的伤口又隐隐痛起来。
那帮不知何为战的满朝翰林,根本不懂军令和战事的紧急,或许懂,只是熟视无睹。
晏南修几句话点醒了她,一是不通朝理,二是不通人情,三是太仁慈。自己把苦果给吞了,没有及时追责下去,到底错还是在自己这边。
难怪父上总说她不通权政,一旦遇事,便是灭顶之灾。可惜她再也听不见父亲说这些话了,父亲刚走两年,东沙十万将士就只剩一万,这两年过得如此艰辛,到底是缺了历练。
计娣华暗想,人都是被逼环境和时事造就出来的,只要有一日她还坐在这个位置,就决对不会让这种事重蹈覆辙。
晏南修把兵符重新递到她手中,“军令只适合军中,将军的战场却不仅在军营。”
计娣华眼眶有些发红,嚅了嚅嘴只是‘嗯’了一声。短短的一场谈话,完全改变了对晏南修的看法。
昨天夜里他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第一次见到圣上那种威严感在他身上也看到了,风骨原来也会完全继承。
晏南修若知道计娣华把自己比作晏和光,不知作何感想。
东面广场上堆上数万具尸体,木柴裹着桐油交错的陈铺在尸体上。随着一声令下火把抛向空中,一个漂亮的弧度带着闪耀的光辉划过银空,火苗速度窜了起来,一点一点的火舌卷起战士的衣襟,吞噬了他们的躯体,化成一团焦黑归于尘土。
乐师奏起了哀乐,将士们站在那片火海前唱着祭歌,低沉浑厚的声音从喉头发出...
出入不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暗下来的天空,被火光烧得红彤彤的,照在将士们的脸上反射出油腻腻的光泽,久久不能停的歌声,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在了夜色里。
带血的腰牌放在黄白色麻布上,鲜血早已干涸,麻布还是被浸成了赤色,那些腰牌是他们来过战场唯一的痕迹。
后勤兵把一捆捆腰牌搬至护城河清洗干净,这是要交还于他们至亲人手中最后的信物,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交还。
每次这个时候,计娣华都会远远的,看着那些腰牌被清理干净,亲手晒干,试图记起每一个兵的模样。
而她真的不记得,很多兵的名字,直到她晾晒的时候才每一次听见,朱阿牛,原小五,杨大根....这些最普通的名字,最活鲜的生命,最简单的思想,如此的信任她,把命交会于她,她最终没有把他们带回家。
他们不能像战死的将军一样,追封于最高荣耀被人久久记住,他们的生命只有站在门前的亲人等白了青丝,最终也只能等到一块冰冷的腰牌。
百色城守住了,从京都跟来的吕将军,即刻起程回了京,到了京都已是节后。
皇城依然一派节后的喜庆,酒楼外面的灯笼都比往昔更大更亮,一串串红色挂在临街的木轩上,把过往人们的脸上都照出一片洋红。
吕茗昭整了下仪服,推开了朱红色的木门。
晏萧行看到他进来了,站起来哈哈大笑,“常念一举夺胜,真乃神将,你一入京就急着见皇上了,这顿酒晚了些。”
常念是吕茗昭的字,这帮人为了拉近关系,便叫得亲切些。
吕铭昭搓了一下冒着寒气的手道:“战况要紧,圣上等着听。”
“不谈战事,我等也听不懂,只闻风月之趣,常念来上坐。”
吕茗昭走到一个适合位置坐了下来,三皇子和平阳亲王都在他岂敢上坐。
跟皇室交往,任何小小的疏忽都会变成得意忘形,继而被扣上居功自傲的帽子,在战场上只要听从军令即可。
一旦入了京步步都如履薄冰 ,凡事三思而行方能自保。
这帮久居朝堂的人精,把人心看得十分透彻,行为处事玩得游刃有余。他这个平日里多数和士兵打交道的人,自知是还没摸着在座的这些人的脚底。
“我坐这里即可,王孙如此盛待,常念惶恐。”
他举起酒杯遥遥一敬。
上座的晏闲双兴致不大,他头戴紫冠彩绸披身,总把自己弄得像个花蝴蝶,在这一众深色华装中尤为显眼。
他面前的一口酒也没动,一门心思地转着手中的折扇,又心神不定地把玩着折扇上的玉坠子。
晏萧行见他眉目不舒,拿着酒杯朝晏闲双前头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后问:“好不容易出趟宫,怎愁成这般。”
晏闲双兴致不高,端起面前的酒杯闻了一下道:“不扯那些,喝了这杯酒我先走。”
“择秀的画册送进宫大半年了,天下美人挑尽,你迟迟不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三叔是个痴情专一的人。”
晏闲双眉一挑反讽,“我是可以任挑,皇侄倒是爽快,看着自己心上人,入了宫,指了婚,贺礼送得比谁都重,真是少见的大方。”
一句话就戳破了他的秘密,晏萧行以为从来没人发现,没想到早早被人看出,他见过许黛娥没几次,晏闲双在的时候仅有一次。
他不否认,也不想纠结这个早成定局的现实。
这几年的相处,最开始他以为晏南修是最难看透的人,后来他发现晏闲双比起晏南修来说更狡猾。
他们是两个极端,一个人脸上永远都是淡淡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一个把所有心情都写在脸上,只是脸上情绪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无从分辨。
晏萧行被他搓破了心思,心里总归没那么痛快,马屁拍得话里有话,“皇叔御菜吃多了打个嗝都是权利的味道,侄儿羡慕至极。”
“呵。”晏闲双转了一下酒杯,目光停在清透的水酒中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处吗?你和那帮世家不一样,不光马屁拍得响,脑子灵,还能说几句真话。”
“三叔过奖,择秀一事你不管拖到多久最终也跳不过画上的人,娶是娶家世,如了皇上和皇后的意,也能解了你的困,你看二叔自从成婚之后,名正言顺的和各家族往来,这中间的门道三叔不会不懂吧。”
“懂和做不是一回事,再说就算我事事听父皇的,他也不会待我像待晏南修那般。”
晏萧行见他附和了,对着吕茗昭比了个手势,在他耳边轻声说:“常念风光吧,吕大将军几个儿子,这回倒是舍得送常念去东沙,临时提上来做个镖骑将军,看起来是器重,可谁都知道这一战不好打,能不能回来另说,赢了功劳是二叔的,输了责任都是他的,好打的仗也轮不到他这个庶出。”
晏闲双听到庶出二字极为不快,他虽是皇后亲生的,谁都知道父皇从来不看重他,管他百般胡闹,都充耳不闻,对晏南修却极为严苛。
这次领军去东沙,朝中就传了起来,父皇是把二殿下当太子培养,在他心中自己永远是庶出,但是‘能不能’回几个字倒是说在了他心坎上。
晏萧行看他垮着个脸,思考了一下道:“给你上道名菜,保准你喜欢。”
晏闲双闷声拒绝,“下次再上,今日有事。”
“你……也好,心不在这,留下也无趣。”
晏萧行十足玩味的看着晏闲双招摇离去。
待他背影完全消失,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的酒杯,难得露出了一个略有深意的笑。
晏闲双出了酒楼,直接朝东街走去,幽深的巷子只有一处摊子还亮着灯,暖灯打在若隐若现的招牌上显出‘梨酥’二字。
回到一处府院,晏闲双把梨酥递到昆阳手上,自己拐进了书房。
屋内炭火很旺,隐隐的赤红在炉子里蒸腾,他走到案前,案桌上几张雪白的棉纸面有未写完的字。
字是很潇洒的草书,透着一股落拓桀骜的劲儿,他盯了一会,提起旁边的笔一直心神不定,很久都没落下,随后又愤愤提笔,几行漂亮的草书赫然落下,与先前那字如出一辙。
发疯似的写完,又把带墨的纸揉捏成团,扔在脚下走出了屋外。
他被父皇关了三个月,昨天答应了择秀才被放出宫来,这些字是三个月前他写来想送给她的,而她一次也没踏进过这屋子。
亏他一出宫,酒都没喝几口,就奔园子里来了,看到好吃的还给她买回来,真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带着一身的不爽,来到一处窗外,看到子书薇津津有味地吃着梨酥,心里哪怕恨得牙痒痒,也即刻化成了柔软。
写再多的字,都不如写上一物降一物。
吕铭昭陪完了酒宴,散去之后,他打了匹快马去了关吟河边上的听书坊。
洛甜点着灯,正在绣东西,听到动静时,人已经进了屋。
她一看到人,绣帕慌乱的跌在了地上,河里的水气浸湿了两人的眼角。
在软得像棉一样的月色里,吕茗昭猛的一下把她拥入怀中,“我带你走,该说的都说了。”
洛甜伏在他冰凉冰凉的颈窝问:“他给你了?”
“还未,应该也快了。”
“那…什么时候能走。”
洛甜等这一天太久了,在晏萧行身边如临深渊的过了这么多年,明知卖身契在他手中,还要忍受郭四的无度索取。
她的好运在六岁那年被云彪买回去就用光了,没有定性的事,洛甜再也不敢信。
“南信和南平,平定的那一天。”
洛甜推开他神色正经地问:“能平定吗?”
吕茗昭知洛甜所想,神色沉静了一下,“我的任务是保命。”
洛甜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心酸,吕茗昭一直在透露东沙的战况给安阳王孙,如若被发现,他们还逃得出去吗?
“吕将军,真是天真。”
吕铭昭却不以为意,“安阳王孙一直和三殿下交好,就算出事,三殿下应该也会保他。”
“二殿下也绝对不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怀娄城的那一幕多少年了,洛甜都忘不了,那个黑衣少年挥手间,云家变成了一片血海,成了无数个夜晚缠绕她的梦魇。
“皇权之间的斗争与我无关,我给他们想要的,他们给我想要的就够了。”吕铭昭宽阔的手掌,捡起了秀帕递给她,“我想要的是你。”
洛甜听到他这么说,也不想和他置气,他们在抗争这条路上都走得倍感艰辛,出生不同,命运却别无二致。
“晏萧行和三皇子就是狼狈为奸,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下,一定要留有后手。”
“真要到那一步,我一膀子力气还带不走你吗?这些年我早就明白了,爹从来不把我当儿子看,我又何必再顾及。”
仅是晚了一步,洛甜就被晏萧行带走了,那天开始他才知道他有多穷,区区一百两他都拿不出来。哥哥们一次酒钱都不止这个数,他去支银子却要事无巨细的说明白,迟了几天才拨给他,还叫他省着点花,他和将军府里的家奴又有何区别。
他只是吕大将军最忠心的奴才罢了。
再见到她已是一年后,她已经叫洛女了,他捧着被自己揉到发皱的一百两银票说:“我来晚了。”
流光掠影的关吟河上景色依旧,时光走马已不能回首,生如蝼蚁再有鸿鹄大志,也被会岁月化成一滩泥没入尘埃。命比纸薄的人,再不甘心,也只能咬牙吞下一杯鸠酒烂了心肠。
那年洛甜哭着说:“只要你把我赎回去,我今生只为你一人,不然我就算死在这也不会糟践了自己。”
吕茗昭衣衫都脱到一半还是停了手,这些年领着月钱,除了逛逛窑子就是逗乐子,高门子弟都是如此这般,他不觉得有何不对,再有本事,他这个庶出也出不了头,不如游乐世间。
盘膝长谈半宿,吕茗昭那硬的不行来软的的想法渐渐散了去,越发觉得自己枉有一身武艺,却空无思想。
来回几日,吕茗昭说:“你等我,我回去拿银子,赎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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