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楚姨娘是如何说服王大人的,隔日,王氏一族便来接回了楚凡与楚嫣。楚凡倔强,不肯离开。她既然已经入了宁王府,为何要让她灰溜溜的离开。
灰扑扑的小轿停在后门,楚凡不肯上轿。“如今宁王府人人说我们没有脸面,生母是妓子,上不得台面,我们若是这么灰溜溜的离开,岂不是落实了这件事。”她拉着楚姨娘,“娘,你去同她们解释啊,你只是家道中落,流落青楼,一直卖艺不卖身,并非他们所说的这么不堪。”
孙姑姑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楚姨娘。“楚姨娘,奴婢多嘴。八小姐言之有理,如今流言纷纷,若是贸然离开了,岂不是更让旁人拿捏了。如今这般回去了,家族蒙羞不说,日后如何还能嫁入好人家。”倒不如认死了留在宁王府,无论如何,宁王总归是如今京中权势最大的王爷,皇上最疼爱的儿子。“咱们王氏一族,难道还怕了宁王府,怕了这些流言不成。”
楚姨娘的脸色并不好看,她今日被要求亲自来接回两个女儿。她素白的脸未施脂粉,眼角的细纹,松弛的皮肉,全无遮掩。她曾经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只是再美,也敌不过岁月。曾经的她,最会展露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哭容,如今却只是用力的抿着唇,低下了头。
她的曾经,她的过去,如一把利刃,深深的刺入了她两个女儿身上。而她,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借由她的过去羞辱她,侮辱她的女儿。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如同扫什么脏东西一样,将她的两个女儿扫地出门。
楚姨娘看了孙姑姑一眼,只是沉声道,“走吧。”
楚凡不走,“娘!”她瞪大了眼。
楚姨娘直接命侍女将她拉到轿子里,“你们离开,是你们爷爷的决定。”
离开?楚嫣听出她话中的不对劲,焦急问,“离开,离开哪里,离开宁王府吗?娘,我们不回家吗?”她连声追问。
楚姨娘沉重的摇了摇头,“先去庄子上住一段时间,待到你们的爷爷……流言散了你们便能回去了。”
楚凡不敢相信,宁王府不要她们,嫌弃她们,现在连家里也不要她们嫌弃她们了吗?她的脸涨红了,满满的愤恨与恼怒。“凭什么,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什么都没做。”她的愤恨无处宣泄,她的恼怒无处宣泄。最终,她将一切都对准了疼爱她的娘。“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们如何会受如此羞辱。”被送入庄子上的人,有几个是能回来的。庄子上人杂,均是犯了错的奴婢,卖着力气过活。她们去了庄子上,不说如何生活,便是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够了。”楚姨娘看着女儿,厉声喝道,“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她在王府之中,已经是寸步难行,如何还能护着她们。如今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楚凡与楚嫣被强制送去了庄子,楚姨娘将伺候自己的侍女留给了她们,又打点了一些人,这才离开。
王郁文坐在院中,一边绣着衣服,一边含着笑。“赵嬷嬷,你了解楚姨娘吗?”她问。
赵嬷嬷一边摘棉花核一边摇头,这是今年新产的棉花,她废了不少功夫才弄了一些来,想着纺成线,给侧妃做一件保暖的里衣。今年的气候不好,冬日许是会比往年更冷。“楚姨娘原是大人养在外面的,后来才迎入府中的。”她记得楚姨娘来的时候,楚凡已经两岁多了,她肚子里还有一个,看起来有六七个月了。“当时因为楚姨娘的事情,大人还去骂了夫人。”夫人受了刺激,当夜便早产了,产下了十小姐。可惜十小姐先天不足,小心翼翼养到了十岁,还是去世了。
赵姨娘看了王郁文一眼,压低了声音,“也有一个说法,说十小姐并非病逝,而是被八小姐害死的。”十小姐不足月诞生,生来便体弱,难免惹得大人内疚,久而久之内疚便成了疼爱。“那段时间,夫人的心情最好了。大人每日归来,都要先去看看十小姐,顺带问一问你们兄妹几人的功课,有时也关心一下夫人,给她带些小点。”当时楚姨娘心中不满,还找过各种理由,闹过一两次。
赵嬷嬷一边摘棉花,一边絮絮,将楚姨娘进王府之后的事情都说了。她长叹一口气,正要再感慨一下夫人的委屈,孙姑姑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识趣的端起篾子,走向屋后。
宁王在书房看书,青蔓找了过去。她已经许久不曾来过宁王的书房了,自从王妃转了性子一般,便什么都变了。
“王爷。”
宁王靠在靠垫上看书,《聊斋志异》,他似乎看到了有趣的地方,眉头微挑,面上含了一抹笑。
青蔓再次走进书房,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颗心百感交集,曾经站在这里,伺候他笔墨时的欢愉、开心早以不知去了何处,只剩满腔酸苦。
是他伪装的好,还是自己心生了爱慕,蒙了心瞎了眼。错将一丝不同,当作了偏爱。
她一直以为,便是他不爱她,也是喜欢她的。若非喜欢,为何会将府中的诸事交给她打理,若非喜欢,待她又为何要比其他姨娘更好,若非喜欢,又如何能够忍受她有意苛待他的妻子。
宁王久久听不到她的声音,将视线从书上移开,带着一丝不耐看向了她。“你求见,有何事?”
她低下头,“听闻王爷受伤了,如今可好了?”她的喉头滚动,之前他受了伤,从来都是由她照顾的。如今不过寥寥数年,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宁王冷冷道,“与你无关。”他翻了一夜,“有事便说。”
青蔓抬头看着他,“为何你不信我呢?”不信我对你真心的爱慕,不信我是一心向着你的。
宁王放下书,直视着她。“你是皇后的人,我如何信你?你说我不信你,可一个一心向着我的人,又如何会借着管理府中中馈趁机中饱私囊?”并非他不信,而是她品性太过低劣,无法信。
青蔓羞愧欲死,若是有办法,她又如何会将拿府中的银子,偷王妃的嫁妆。一切还不都是因为自己私生女的身份,为着自己的脸面。可王妃明明也是私生女,为何她们却天差地别。
宁王只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你除了狡辩,还会什么呢?”他的语气凉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如今他无需忌惮着薛氏一族,手握大权,夫妻和睦,子女康健,自然便不需要装模做样对她和颜悦色了。每每与她虚与委蛇,他也很累。
他极其不耐烦,“有事便说,无事便走吧。”
青蔓跪在地下,身体微微颤抖,她低垂着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凄厉的微光。她磕了一个头,“王爷,我有一件事要上报王爷,与王妃有关。”
宁王先是冷冷一笑,随即慵懒了下来。他含着笑,将书倒扣在桌面上。“如果你是要说本王的王妃出生存疑的话,你不用说了。”
青蔓震惊的看着他,宁王道,“同为私生女,身份也是不一样的。你如何都比不过本王的王妃。”比人品,她入府的目的便不纯,远不如他的王妃心思纯净;她执掌中馈没有多久,便开始想着法子从账上支银子,填了她自己的口袋,又将手伸入王妃的私库中,品性低劣。比出身,她是她娘与人私奔,又与名义上的兄长苟合后的产物,怕是她娘自己都说不清她是谁的孩子。而他王妃的生母,与宁朗两情相悦,最终只是因为种种误会才未能结合。比利益,她娘是孤女,遇事只会哭哭啼啼,装弱小;他王妃的生母则是入了庙堂的女将军,十年征战,聪慧英勇少人能急。
她有哪一点能够比得上小安,如今还敢来小安的身世来说事。
“再说了,便是本王的王妃不如你又如何?”他的神色带了一丝倨傲,“本王喜欢她,她便是最好的。”
悲切之意油然而生,原来喜欢与不喜欢差别竟然如此大。青蔓忍不住问,“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对我便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吗?”
宁王冷笑,“你会喜欢一个探子?日防夜防,每一句话都要谨慎斟酌。本就劳累,还要对付你,既让人厌烦又让人恶心,偏偏还要装作和颜悦色。”
真是孤凉。原来这么多年,一切都是假的。她陪伴他将近十年了,十年中,她因不忍心薛氏一族对他的处处打压,屡次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传递假消息,她以她自己的方式极力的保护着他,可对他来说,这一切都让他恶心。
她枉自欺骗了自己,安慰着自己,以为他是懂得她的真心的。却不曾想过,她的真心在他眼中,只有恶心二字。
以前倒是没觉得肃宁说话如此的恶毒。
秦长松看了一眼宁骁,宁骁耸了耸肩。青蔓求见之前,两人正与宁王在书房中研究弓弩、箭矢的改良。他们新作了一款连发弩箭,可架在城墙之上。模型刚做好,还有些地方需要改良。图纸画了一半,青蔓闹着要见宁王,他们便只好退于屋后。
秦长松眨眨眼,拉了拉宁骁。
宁朗与晋王妃是怎么回事?
宁骁白了他一眼,你自己问大哥与晋王妃去。
他含着警告看了秦长松一眼,此事你要敢透露一个字,让小安知道了,我拿你祭箭。
青蔓口舌涩然,她的声音茫然而软弱,“王爷,你看看我好不好。”
“不好。”宁王直接拒绝,唤来伺候的人,“将她送回她的院子,无本王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放她出来。”
青蔓被软禁了,消息传到宁安这里时,宁安微微一愣,她去问宁王。宁王还在与秦长松、宁骁探讨着弓箭的事。宁青也加入了他们的讨论,一边说着,一边用刀切割木头的模型。
宁安见他们在忙,便安静的坐到了一旁。宁王谈论公事时,一向是不避着她的。想到这里,宁安看向宁王的目光越发柔和了。宁王抬头,对她回以一笑。
听了一会儿,她也听明白了一点。他们想要做一个连弩,架在城墙之上,可一次性发射百枚。连弩好做,可箭矢的大小,如何上弓箭,都是问题。架连弩的目的是以一人之力,便可对抗万军,若是仍然需要大量的人力,不如不架。
见他们看着图纸与模型沉默,宁安道,“不能像水车一样自动卷起箭吗?”水车为圆,经人踩动,将水带上,送入田埂。为何箭矢不可以像水一样,被水车带上,一一输入箭矢中呢?
他们转头看着宁安,宁安有些慌乱,站了起来,“前段时间晋王妃让人做了一辆连驽车给禾苗玩,那样子,有些像水车。她说,这便是由水车改的。”
《墨子·备高临》中有过对连驽车的记载,《墨子·备城门》中还记载过转投机。连驽车放出的大弩箭六十支,小弩箭无数,由十人驾驶,弩箭的箭尾用绳子系住,射出后能用辘轳迅速卷起收回。转投机,机长六尺,由两人操纵,更为灵活。
秦长松看向宁王,“你有《墨子》全篇?”《墨子》一书,并不齐全,倒是有一些残本齐全,只是不知道藏于谁的书房中。
宁王摇头,宁安道,“晋王妃有全本,前些日子,她说书本破旧,便让我无事时帮她抄录一下。”《备高临》《备城门》她已经抄完了,就放在房中。“我去拿给你们。”
宁安离开,秦长松看着宁王意味深长道,“先皇后深谋远虑,你这哪里是娶了个妻子,是娶了个宝贝啊。”先不说元杞冉身后的势力,手中的好东西便不少,宁安不懂战事,也不懂护城打仗要用的武器,元杞冉给禾苗玩具也好,让她帮忙抄书也罢,都是在教宁安。
宁王道,“她还教小安阵法。”只是他的王妃,只是记忆力好些,对这些并没有兴趣。
宁王含了一抹骄傲的笑,“她还要教小安练剑,小安吓的称病了好几日。”
父母于子女之爱,深谋远虑。秋狝过后,她便又要回宁州了,她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教会小安如何自保,同时也要她不拘于后宅。一个长久拘于后宅的女人,随着年岁渐长,花残粉退,终有一日会被平步青云、展翅高飞的丈夫所厌弃。一个女人,要做的并非是一个男人身后助力,更要做与他并肩而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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