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城。
北方的夜晚总是入冬的特别早,这点在冰城更是明显,下午不到五点,整座城市就进入了黑暗和寒冷,气温也骤降到零下十几度。
市医院门口,一个身穿警服的男人从警车中窜出,顾不得和同伴打个招呼,飞也似的跑进急诊大楼,风风火火在走廊内找寻着病房。
“爸!”男子推门走进房间,病床上躺着他的岳父,妻子正坐在床边,细心的陪护着。
见丈夫终于赶来,妻子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焦虑的心终于有了依靠。
她走上前帮男人脱下厚重的警服大衣,衣服上的寒霜已经融化成了露水,顺着毛领一滴滴滑落,警服前的编号被水汽洗的干干净净,一个刺眼的“F”闪闪发光,那代表着的是辅警的“辅”字。
这个男人是冰城上百名平凡辅警中的一位——杨树,今年整三十岁。
“爸怎么样了?”杨树蹲在老人身边,问着自己的妻子。
“中风,说是高血压。已经抢救过来了”女人把丈夫的警服大衣收好放在暖气片上烘着,她的脸上遗留着泪痕。
“嗯。孩子呢?”
“被他奶奶接走了,今天在她那边住。”
“好”
人到三十,多年的婚姻让他们夫妻俩默契到只言片语就能把事情理解个明明白白,这说不上是婚姻的魅力,还是悲哀。
“医生说没什么事,明天就可以出院。”
“好。我已经取过钱了,在我衣服内兜,一会我就去把医药费清了。”
“两万带够了吗?”
男子愣住了,眼睛流露一丝一闪而过的局促,嘴上却依旧强撑:“我再去取”
女子不说话,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她的身旁是堆成小山包一样的旧衣物。
“你先回家吧,这里我看着”杨树看着妻子如此憔悴,心中满是怜爱。
女子顺从的站起来,从旁边的衣服堆里一件件把衣服拿出来穿在身上,羽绒服、围巾、手套、耳罩子、口罩,女人像出征的将军一样一件件把各种御寒的衣物穿戴上身,直到自己穿成了一只熊,然后摇摆着的离开了屋子。
门轻轻的合上,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
望着安详入睡的老人,杨树无力地坐到妻子刚才坐着的地方。他掏出手机,默默的打开银行程序,进入自己的账户页面,自欺欺人的输入登录密码。
尾号0065的储蓄卡上,显示着他们家的全部身家,元。
过了今晚,他这点家当也将灰飞烟灭。
他叹了口气,像断了线的木偶,无力的瞥着窗外。
万家灯火万家明,自有无可奈何人。
杨树自嘲地笑了。
医院大楼灯光照耀着每一个家庭的酸甜苦辣。
这些灯光透过窗户,也照映在楼外的店家商巷。在不被灯光直射到的阴影里,孙老头在这医院旁的平安街内开着一家花圈寿衣店。
夜深了,平安街的老孙头正准备关上卷帘门,一只皱巴巴的皮鞋却探了进来。
孙老头抬头却看见了他最厌恶的人。那种厌恶就像看见鞋底的浓痰,连铲除都嫌恶心到自己的手。
他就是冰城的金耗子,一个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小混混。
“老孙头,保护费准备好了没有?”金耗子一只脚踩着凳子,抄起桌上的毛巾擦着皮鞋,眼睛则扫着桌上的残羹冷炙。
尽管孙老头已经极度厌恶,但是他也不敢不交,只得忍着松软语气,请求宽限几天。
金耗子听罢,掀起衣服呼啦啦把几十沓钞票倒在了凳子上。
平安街不大,一共十四家,金耗子一晚上收了十三家,每家三万,一共整三十九万元。
没有人敢磨磨唧唧,因为他身后的那位手眼通天的男人——号称冰城之王的阎三爷,也有人称他为阎王爷。
“老孙头,我能宽限,三爷的伊丽莎白宫水凉了那可是不得了的。”
伊丽莎白宫是阎三爷的“老巢”,也是冰城乃至整个三江省最大的洗浴中心。
所谓全国洗浴看三江,三江洗浴看冰城。那么冰城最大的洗浴中心——伊丽莎白宫则是当之无愧的洗浴魁首。从硬件规模上来讲,仅装修就花费了14个亿,占地10万平米。
伊丽莎白宫分为内外两宫,外宫为大众开放区域,面向大众平价收费。内宫则从不对外开放,仅对特定的会员发放专用卡,一人一卡严格放入。据传内宫面积占整个伊丽莎白宫三分之二,有顾客曾偶然听到里面传出凄厉的惨叫,故而冰城流言蜚语四起,都在传言伊莉莎白宫里有见不得人的勾当,然而没人能说清楚具体情况,相关部门每每突击审查,都无功而返,只能无奈作罢。
老孙头叹了口气,转进内屋,从炕上的被褥下挖出一沓钞票。
那是他准备进货的货款,一共两万元。他攥了攥,又摸了两摸,终于下定决心,把钱撂在金耗子手上。
“哎,这就对了,老孙头。你好好吃饭,明天抓紧把剩下的一万块钱准备好,我再来一趟。”
金耗子怀里鼓鼓囊囊揣着刚缴上来的保护费,一条街十四户他是人不走空,缴了四十一万。这大半夜冰天雪地随时都能栽冻死的时候,他还真有那锱铢必较的功夫,难怪道上褒贬参半人送外号“金耗子”,骂他长得贼眉鼠眼,一心钻进钱眼儿。今日除了老孙头不长眼,不识抬举,不然十四户商铺他早收完了。
在这边远的冰城,只要你掌握了力量和地位,金钱就像江水一样滔滔不绝。
金耗子抬头看着远方灯火明亮的街道,那里雾气蒸腾,出了这个街口左转就到伊丽莎白宫了。他现在被冷风冻得刺骨,只能揣紧钞票加快脚步,赶快到伊丽莎白宫取取暖。
“站住”一个壮实的人影在前方叫住了他。
“干啥?”金耗子冻得发抖。他见男人黑衣黑鞋,模样面生,应该不是本地角色。
“咯吱。”身后雪地又传来声响。
金耗子回头看,发现身后又来了一个人,此人一身白衣,双手插兜,也是素昧平生。这两人前后夹击把他堵在了街道上。
“你这钱是从哪缴的?”黑衣男问。
“平安大街,怎么着?”
“平安大街,以前是谁的地盘?”白衣男问。
“阎三爷的,怎么着?”
喊了阎三爷的名号,金耗子感觉底气都壮了,甚至浑身上下都有了一丝热气。哼哼,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敢在阎三爷头上动土?
“阎三爷,嘿嘿。回去传个话,就说今天他阎三爷的礼金,我们黑白无常收了。”
好小子,金耗子心想:冰城阎三爷,道上人称阎王爷,你俩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成心取个黑白无常,要来索三爷的命?
“小子哎,别跟你耗爷废话,识相点就麻溜滚的远远的,不然我......”
话音未落,金耗子感觉自己后背受了一记猛击,整个人飞扑向前,这时眼前的黑衣男暴起如虎,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金耗子感觉自己像被卡车撞了一下栽倒在街边的雪堆上,一动不动只能喘着粗气。
“黑白无常”两人俯视着他,刚动手的男人开口道:“记住了,我是黑无常——黑虎;这是我兄弟,白无常——白狼。天寒地冻手头紧,拿你阎三爷一点过冬费不过分吧。”
一直默不出声的白狼也开口说:“回去告诉你们阎三爷,弱肉强食,让他早点收拾好家当滚出冰城,给我大哥腾地”
说着白狼拎起金耗子,把他倒立起来,浑身上下筛了个精光。黑虎白狼互相点了点头,把地上散落的几十沓钞票还有金耗子的手机皮包都搜刮了个干净,然后转头消失在夜幕中。
“土匪!败类!人渣!”不知是气还是冷,金耗子浑身发抖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抖抖索索的走到伊丽莎白宫,大堂经理见状立刻给了手下一个眼神。
一个高大英俊的服务生熟练地挡在金耗子身前,暗暗把他引到一旁的电梯间。
“金哥,这是怎么说的?”服务生看着他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打趣道。
“滚你的蛋,快点!我要见三爷!”金耗子破口大骂。
服务生按下了地下二层的电梯,不多时,他们便出现在地下停车场所在的楼层。金耗子颤抖的走到一个承重柱前,看来早已驾轻就熟,他给了服务生一个眼神,服务生便走到柱子对面,按顺序敲打出开门的密令。一扇暗门从柱子上打开,向里面望去,是一圈圈通向更深处的台阶。
“口令是什么?”金耗子问。
“肉干。这两天都是这个。”
金耗子从服务生那里得了口令,信步走下楼梯。服务生没有跟随,只是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后,默默地关上了暗门。
角落里,一个身披兜帽的男人悄悄退去。
当当当,三声叩门声。
“口令”一个尖利的声音问。
“肉干”金耗子急头白脸地抢答。
门缓缓打开了,氤氲香气掺和着暖洋洋的蒸汽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浴场,一个二三百斤,满背纹身,身材胖硕的男人闭目坐在浴池正中央,正是阎三爷。阎三爷身形像山一样厚重,与他面对面正坐着四个打手,通背纹身,一直纹到头皮,虽然体格与阎三爷相比没有那么魁梧,但是各个都凶神恶煞。
“阎三爷”金耗子谦卑的鞠躬,然后又怯懦地跪坐下去。
“小耗子,今天又惹了什么事?”阎三爷看来对这个毛头小子上门已经见怪不怪了。
“三爷您的保护费,我今天挨家挨户的去收着,那些人都十分孝敬您,个个都争着要给您省心,一街十四户,四十多万那是收的利利索索。”
“不错”
“只是在街口,转头就要给三爷您送来的时候,来了两个毛头小子,自称黑白无常,把我打了一顿,然后把钱劫走了......”
金耗子可逮着宣泄的机会了,恨不得一股脑将发生的事情吐露个干净。
“他们还说天寒地冻手头紧,拿阎三爷一点过冬费......还有什么弱肉强食,让阎三爷早点收拾好家当滚出冰城,给他大哥腾地。”金耗子说完吓得撅起了屁股,心里却很得意。
阎三爷眼皮微睁,却好像并未在意。
这世上总有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只为争名夺利。
“有没有留下名号”
“留了留了,那俩人一个叫做黑无常——黑虎;另一个叫白无常——白狼。冰城这地界从来没听说过,怕是生瓜蛋子。”
“黑虎,白狼。听名字不过一群畜生,也就捏个耗子好使”阎三爷仰面把毛巾敷在脸上。
围坐的打手们附和着爆发出一股大笑。
“这钱虽小,不过几十万。但是......”阎三爷抓下毛巾睁开了双眼,打手们立刻严肃起来,冰城这一亩三分地,阎三爷就是阎王爷,平常看上去阎三爷待人平和,慈眉细目,但只要他一睁眼,冰城就要死人。
“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送了这么个见面礼,咱们是不是也得投桃报李一下子?老五!”
话音刚落,斜对面一个满背飞鹰的男人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从浴池里走出,拎着金耗子出了门。
“喂......不是!五哥五哥,咱这是去哪儿啊,”
“帮你要钱和手机去啊,耗子。”五哥脸上流露出野兽般的兴奋。
金耗子咽了口口水,不敢再说话。他知道五哥从来不会这么好心。
飞鹰五哥,曾经一次聚众斗殴一个人打断了对方二十人的双腿。
“三十九万,四十万,四十一万。”
出租房内,黑虎白狼二人正在数着桌上一沓一沓的钞票。
“大哥,没想到那小子挺有钱啊!”黑虎白狼二人脸上是压不住笑意。
窗边一个红发红眉,身材高大的男人正背着手看着窗外。他对这些钱财似乎毫不在意。
“不知道判官怎么样了?”
“放心吧,大哥,那瘪犊子......”
突然房门打开,一个身穿兜帽的男人伴着寒风走了进来,黑虎白狼见状立刻噤声,忙搬来椅子安排坐下,男人对着手指哈了口气,眼睛灵动起来。
他摘下兜帽,露出满脸的麻子和横肉,看上去恶毒狠辣的模样。他的手背饱经风吹日晒弄得黢黑,黑虎和他一比都算白皙。手指腹和虎口有一层厚厚的老茧,说明手上有功夫。
“判官兄弟,你可回来了!”红发大哥三两步迎了上去。
这位,就是他的心腹兄弟——判官任小刀。如果说黑虎白狼两人是他的关羽、张飞手足兄弟,那么判官任小刀就是他的良将赵云。
“大哥,打听到了”判官一步跨坐在椅子上。
“好兄弟,细说!”见小刀归来,红发男子面容大喜,急忙和黑虎白狼围坐一旁。
判官仔仔细细地把他潜伏在伊丽莎白宫侦测到的一切信息尽数说出。
原来金耗子被黑虎、白狼二位教训一番之后,判官接着就潜伏跟踪在他的身后,从而探听到这些情报。
“好!好!好!”红发男连道三声好。
“这下最后的环节已经打通,地利,人和都已齐全,只等天时一到,我们就开始行动。”大哥说着心头一紧,“只是不知道对面会不会上钩。”
“不用焦虑,大哥。”黑虎拿出一台手机,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四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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