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华严寺很静,蝉鸣不断,到比白日里多了几分佛家圣地的清净,不过禅房外巡逻的兵丁把火把烧得正旺,透过窗户都照进了屋子里,站在窗户边,张左耀突然觉得这有些破坏氛围,自然,凝望夜色,张左耀主要想的肯定不是这个事情,不过一时想跑题了而已。
“将军,你信佛吗?”刘函站在张左耀身后,双手插在袖筒里,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子。
不知手下为何突然这么一问,张左耀回头望了刘函一眼,而后摇摇头说到:“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华严寺的地位咱们还是不要动摇的好!”
“可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刘函担心什么,自然是担心雄武军既然已然干涉了秦州佛事,如果此刻又为了不搅乱局面而放弃,岂不是丢脸丢到家了?这般虎头蛇尾的行事风格如何取信于民?若然丢了脸面,又失了民心,这今后还如何立足,难道全凭雄武军手里的刀枪吗?如果真是那样,当然,雄武军的地位依旧能保全,不过这绝不是刘函所期望的那样的!
越想越皱眉,最后,刘函的脸上甚至出现了纠结的表情,这到让本来只笑一笑的张左耀停下了想说的话,静静的观察起来,只是,万没料到,刘函退了两步,一整衣冠曲腿跪了下去:“都使,刘函恳请都使莫要生出平息此事的心思!”
“你先起来,怎么搞的?”有些错愕,张左耀赶紧催促刘函起身!
“都使且听某说!”
“你先起来,否则我不听!”张左耀也来了脾气,要是刘函老这么跪着,他会有种被人逼迫的感觉!
“呃!!!”刘函无奈,撩撩官衣站了起来,有些尴尬,随后又想起了自己跪下去的目的,急忙扯回正题,不过,这一说,却说起了过去的事情:“都使,您看重刘某,自然对刘某的身世清楚。哎,一生游苦楚度,半辈游离身!……”
刘函,字浮生。河东曲沃人。小的时候,正历朱温灭唐,长大了又历后梁后唐之争,孤苦一人,漂泊半生,他的家人?哪里还有家,都毁在战火里了,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不过即便这样的经历,说起来,刘函也还是这尘世间几粒不起眼的尘埃而已,然而他也是特别的,他的父亲原是个家乡的小吏,自然,为了儿子的将来,他还是让孩子没有丢下书本,于是,刘函识得诗书,写的文墨,也正因为如此,他漂泊到了蜀地之后,弄到了一个饭碗,成了蜀北成州一个小县吏,再后来,他才到了张左耀麾下,这才到了雄武军军中,比起那些饿死街边的流浪者,刘函确实好很多。
漂泊习惯的人,多多少少比一般人多点随性,多些随遇而安的思想,所以,刘函尽管做了小吏,依旧平凡,一如漂浮的尘埃,不过,这样的情况在蜀国越来越稳的大环境下,在张左耀越来越稳固的地位催动下,刘函的心思有了改变,他开始看重自己的工作,开始注意自己的官运,于是,这也才有了前几个月他在军中努力的表现,直到张左耀知道他,重用他。
得到重用,刘浮生该怎么去做这个官,一开始,他自然没有太多的顾虑的,毕竟自己也是小吏出身,官场上的事情,他见多了,虽然自己以前官小,不过对于善于变通的他来说觉得并不是难事。为官之道,要善听,听取上面的意思;要善言,言与低下的百姓知晓,并讨好上面的人;还要善辩,自己的错误决不能自己扛,错事下面的错了,对则肯定是自己对了!当然,其中种种技巧,则不是一言能道尽的。
回到秦州着手办理张左耀交代的差事,刘函的差事在上只有张左耀,而张左耀交代的事情是安置流民,他能感受到张左耀救民之心,似乎,对于这样的上司,绝不是简单的阿谀逢迎就成的,所以,刘函只得认认真真的考虑如何办好此事。
不过,越想刘函越头痛,卖粮,购地,雇人都是小事,不过,当小事达到一定数量时,哪一样都变得不简单了;更别说协调各县,联络沟通个个乡里村正,取令节制驻地军兵保障安全,更是麻烦得不能再麻烦的了,而他刘浮生,不过依旧是一粒小小的尘埃!
想归想,事情还要开始做,不过随后,刘函觉愕然的发现,秦州官场,与其他地方是大大的不一样的。去上邽县寻了那龙县令,说是他需要些人手,才两个时辰,整个县衙齐整站二百多人,他知道,除了当值的人,龙县令召集了他所能动用的全部人手,而后在他感激的目光里,龙县令淡淡的说:“除了命,张都使要什么,龙某都不会皱眉头!”
刘浮生没想过张左耀若是想要龙顺的命,他给不给,不过,他知道,秦州的县官大多因张左耀而上位,算是知遇之恩,或许,这次的差事能好办。于是他加紧了自己的动作,自然,他是希望能靠这次的作为,让都使大人看到自己的能力。
便如刘浮生预想的一样,秦州各县,人人对他节度府的官差十分恭敬,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而原本最担心的刺史府,对于此事,从无过问,乐得刘函都想坐在家里等着事情自己办完算了。当然,这大好的机会,若是刘函是个大胆贪污受贿的主,说不定,他已经吃的油肥肚满了,不过,在雄武军军中呆久了,他更明白,雄武军斥候不但对外征战时很得力,对秦州内部的监视,却也从没放松过的,加上自己这次主要目的是靠办差谋取信任,所以,他没有半点伸手的兴趣和动力。
后来,流民来了,三三两两,刘函安置起来很简单!再后来,流民来了,刘函忙活忙活也就过去了,不过后来,流民实在太多了,原先预备的地盘一块有一块的分完,粮食仓库一个接一个用上去,刘函脑门开始冒汗了,他开始四处奔走,完成张左耀对此事的交代:尽所有力量安置!
人说,付出总有回报,张左耀对刘函的权限越放越宽,很多事情,张左耀都告诉他,不必请示,直接放手去做,而后上报即刻。这说明什么,说明刘函正向雄武军重要人员的位置靠拢,不过随着事情的深入,刘函渐渐发现了另一个意外的收获!那就是百姓眼里那一丝感激,那一丝尊敬,那是刘函从未感受,也从未奢望过的东西,感受这些,他的心里有些东西在动,说不清道不明,却撩的人心痒痒。
“刘……大……善人,谢……!”
这是一句并不完整的感谢,说话的人四十出头,与刘函年纪相仿,而说这话时,他眼前不过是一口刘函亲手送上的米粥,碗缺了口,米粥很稀很稀,更可惜的是,这人没能将他的感谢说完,便咽了气,他的瞳孔扩散,却始终有一线生机凝聚在那晚米粥上,可惜再也吃不到!
他们是流民,上天都丢弃的流民,秦州却主动收留他们,这让刘函想起了自己从家乡漂泊到蜀地的经历,在哪里不受白眼?哪里不受驱赶?他们的感激,绝对真诚!而这个汉子领着全村仅剩的八十三口前来秦州寻找生机,所以刘函才在碰巧巡查时前来探望他;这个汉子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据说,他还有一个美丽的妻子,被契丹饿狼糟蹋后了断了!他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早在半路上饿死了,所以,刘函很佩服他还有勇气领着全村上下老少奔波千里;而这个汉子没有左手掌,据说那是手刃那两个闯入他家的契丹兵而失去的,所以刘函想亲自捧起了稀粥给他吃上一口;
“都使,我一直都讲,这些都是都使的恩情,不过,他们大多只能见到我,所以总感激是我,我实在觉得有些愧疚!后来,只顾着忙安置人员,地方越扩越大,这才不知不觉占入了麦积的地界!也才有了与佛门冲突的事,若是都使要怪,怪属下办事不利吧,千万不能因佛门一事而停下收治流民一事!不然……不然……”
刘函不然了半天,没不然出什么话,因为他愕然发现,张左耀立即停止收治流民一事,没有任何人可以说三道四,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怪罪他!
“好了,我知道的,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停下此事的!”刘浮生的事情,张左耀听得很认真,其实关于这些,他早有情报,包括佛门之事,他只是没想过会这么严重而已,他更不会怪罪刘函,他绝不认为这样做事错的。给刘函吃了定心丸,他又继续解释:“我说的不动摇华严寺的地位,那是因为佛门在秦州甚至整个大西北都具有不可估量的能量,这些能量如果善加利用,甚至可以更有利于秦州的稳定发展!所谓擒贼先擒王,既然有了华严寺这样的出头鸟,我们何不控之以诱佛民支持节度府呢?一味的搬倒对手未必最后是我们胜利,你在军中呆了那么就,怎么就没学到了一点?”
刘函不是没有学到,其实,所谓关心则乱而已。张左耀不关心,所以清醒些?不,当然不是,而是张左耀看得更淡些,在他看来,自己只是做了自己决定应该做的,尽力而已,至于流民感激谁,只要在雄武军可控范围内,他都不会太在意,所以,他能看得更清楚,自己这么做,最初的目的是什么!
“最初的目的?”刘函被张作耀的问题问愣了,低头一想:“最初的目的就是救民于战乱!”
“对,没错,华严寺虽然有人作恶,但那只是那些人而已,并不是华严寺本身,所以,我们没必要怪罪华严寺,更没必要吧佛门看做自己的对立面,从而想方设法的铲除对手!相反,为了更好的救人,更好的管理秦州,我们甚至可以将华严寺的地位推高,比秦州任何寺庙都高,华严寺一但对节度府改观,那么所有佛民对我们的态度,自然也就会转变过来的!”
“可是觉印,还有那班秃驴怎么可能真心…….!”
“其一,我说华严寺,没有说觉印老秃驴,他不合作,我就不信没人肯合作,主持不在了,华严寺还是华严寺,仙人崖还是仙人崖,佛门信徒信佛又不是信觉印!”
“其二,我没有时间跟他们耗,所以,我根本就没打算说服谁!只不过我这次来比较匆忙,只有这点人,所以才留宿一夜,等的,自然是天明!”
张左耀提刀吃饭的时日也不断了,冲锋杀敌他不算勇猛,每次都是咬咬牙狠狠心这才上去,不过,杀人毕竟不比杀鸡,杀得多了,心会黑,眼会冷的,借着微微的烛光,刘函看到了一股子凶光从张左耀眼里窜出,身子有些发寒,自己只是想如何处置华严寺的和尚,没想到,都使却是想直接杀人,在佛门杀人,不对啊,既然要取信佛民,在佛门之中杀僧人,这???
张左耀看到刘函一哆嗦,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过于煞气了,不过,他却没打算放过刘函,而是盯着刘函的眼睛,冷冷一笑:“呵呵,若是真的佛门僧人,杀了或许麻烦,不过,若是杀几个强行入寺,挟持方丈的鼠辈,杀了便杀了,你还怕了不成?”
刘函的脸色变了数变,最后他想起了那个汉子,以及他身后衣衫褴褛却不停朝自己下跪的村民,又对比起今日在华严寺中的秃驴,他们那一张张养得白白胖胖的丑恶嘴脸,仿佛在嘲笑着自己,半响,刘函对自己的价值观做了微微改动:“都使,你说笑了!刘函没多大本事,不过,好歹也是军中磨练起来的,杀几个欺世盗名酒肉和尚而已,何来的怕字!”
“好,那明日就由你主刀!”
“啊?”
…….
人生就是这样,三十年河东,山十年河西;现在的张左耀大权在握,动动嘴,就有人会死于非命,不过,他没有注意到,在刘函心里,张左耀却因此事有了一个双面形象,一面是救人的救世菩提,一面又是收人姓名的灭世阎罗。而更有意思的是,刘函打心眼里认同这两面都是出于善意的,也就是说,他自认为救也好,杀也好,都是张左耀的动作,而出发点则都是一个善字打头!认同了,就会去实践,刘函自己也没想到,不久之后,陪着张左耀借势而起,秦州救世阎罗的称号没有落在他追随的张都使身上,却落在了他刘浮生自己身上!当然,此刻刘浮生心里只不过是那句说起来很轻巧的话:“杀便杀了,有甚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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