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嫁人,素心做了叶四娘的女儿,自然要留下来侍奉义母,转眼间两个贴身丫鬟全都有了自己的归宿。温娇素日跟前只让二人伺候,二人一去,便觉得身边空荡荡的。回府后,小丫鬟们立刻一拥而上献殷勤。都知道两个大丫鬟的名额空了出来,做了大丫鬟后,不光吃穿用度、月钱比别人高出一筹,在主子们面前也有体面,将来若是格外得脸,还能搏个自由身、嫁个好人家。只看明心和素心如今的风光,谁不艳羡,谁不想着能顶了她们的缺去?
一张张初中生年纪的小女孩儿的脸上熟练的浮出的讨好的笑容,温娇看在眼里,心下很不是滋味。示意她们退开些,她坐了下来,喝了一口不知道哪个递上的茶,一嘴的薄荷味让她不禁嘴角抽搐,连忙放下茶盏:“明心嫁了出去,素心现如今做了叶四娘的义女,不会再回府了。”
小丫鬟们一听这开场白,便知道要开始说正事,不约而同地噤声,静待下文。
“我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的位置都空了出来,阿娘的意思,是从你们里挑出好的来补上。”温娇道。
一席话像是按下了开关,小丫鬟们的眼睛灯泡串儿般齐刷刷一亮。
温娇话锋一转:“而我的意思,是一个都不挑。”
小丫鬟们神色一暗,又是失落又是不解。柳翠大着胆子问:“小姐是在别处看中了哪个能干的姐姐吗?”
温娇摇头:“我是想把你们的身契都交还给你们。以后或出府和父母亲戚团聚,或继续留在府里做工,是去是留全凭自主。当然,不管你们是去是留,每个人我都有五十贯仪程相送。”
小丫鬟们发出惊喜的叫声,互相拍手、抱成一团笑。她们不是家生子,就是被拐的、被家里人卖的,原以为要为奴为婢一世,子子孙孙都不得自由,如今竟能得到自由身,还有遣散费拿,即便是无人可以投靠,也还可以继续呆在府里,如何不欢喜?彼此笑闹了半晌,个别机灵的才问道:“我们都走了,那谁来伺候小姐啊?”
火灵儿坐在一旁抱着点心盒子大快朵颐,闻言头都不抬:“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她还能短人使?”
温娇笑而不语。
她自然也要走了。
长安地气和暖,方入初夏时节,已然赤日炎炎。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能吃上一片新鲜的西瓜,便觉得身心清凉,格外舒适。
殷开山今日休沐,正与殷夫人一块吃西瓜,忽听丫鬟们叫道:“大小姐来了。”话音未落,便见水晶帘动处,自家长女殷温娇冉冉走了进来。
殷开山笑着招手:“这么毒的日头,不在屋里呆着纳凉,怎么过来了?这儿正好有刚拿井水湃的新鲜西瓜,快过来吃。”说话时胡须上粘了一颗西瓜子,随着嘴唇的开合一晃一晃。
温娇笑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下巴。殷开山一怔,殷夫人则会意过来,笑骂道:“多大年纪的人了,吃个西瓜还能吃到胡子上去!”说着亲自拿了帕子垫着,帮他摘掉了西瓜子。
殷开山尴尬地轻咳两下,正欲说点什么,好维护下自家所剩无几的相爷的威仪,便听温娇吩咐房内伺候的人:“我有要事要向阿爹阿娘禀告,你们暂且出去,守在外边,不许叫人进来。”
丫鬟们面现疑惑,但也不敢说什么,当下纷纷退了出去。殷开山与殷夫人见状,不祥之感陡生。殷夫人与女儿更亲近些,面对女儿自和离以来隐隐的疏离之态,她早有察觉,也隐隐有所猜测,见状嘴唇登时有些微的哆嗦,强笑道:“前日遇上韩王妃,问你何时有空,好相约去打马球。我正要问你呢,你同她,还有襄阳长公主,都是自幼过来的好姐妹,多多走动,也是个疏散心情的意思。”
母女连心,对于女儿近日来所浮动着的厌世情绪,殷夫人总是有所预感的。只是因着不愿面对,便总想着粉饰太平。
温娇抿抿嘴,向二老跪了下来。而后一一的拔下头上的簪钗,一头青丝顿时倾泻而下。她取下耳坠,褪下臂钏和手镯、戒指,默然无声地以额叩地。
殷开山慌了:“满堂娇你这是中暑晕头了不成?好好的脱什么簪啊?”
脱簪下跪,这可是请罪的架势呐!
殷夫人尚在自欺欺人,抓起一旁的扇子用力扇着:“可是这些首饰不合你心意?明儿阿娘再送新的来。”
温娇摇摇头:“最近阿娘隔三差五就送首饰锦帛过来,样样都很好,没什么不合心意的。只是……”她又郑重其事的一叩首,“阿爹阿娘,请恕女儿不孝。”
因为对女儿的出世之心早有感应,所以流水一样地送东西、不遗余力地怂恿她再嫁,无非是期望着用珠宝华服、挽留住她的一颗红尘之心。
温娇承认,有那么一时半刻,自己确实沉溺于这前呼后拥、纸醉金迷的生活。但与长生相比,这俗世的享受却也不算什么。何况,在这公元五世纪的大唐,哪怕是圣天子李世民都用不到抽水马桶、吃不到地狱辣小火锅、玩不到5G手机,这享受再迷人,对现代人而言也是迷人得有限。
何况,温娇自来便是浅尝辄止的性子,心中目标一经认定,便百折不回地去追求。而在目标之外,她注定不会长久地沉迷于任何东西。
她郑重其事的道:“不敢隐瞒阿爹阿娘,女儿早有出世修行之心。如今陈光蕊伏法,女儿再无顾虑,便想离开长安,往各名山大川处寻仙问道。”
“说什么胡话!好端端的广厦华屋不住,玉粒金莼不去受用,娇婢美鬟不去使唤,大好青春不去享受,求什么仙,问什么道?”殷开山拍案而起,“是哪个挑唆你的,名山大川是好去的吗?别说遇上什么狼虫虎豹,就是再碰上几个歹人,不得活吃了你?”
“无人挑唆女儿。”温娇道。
殷夫人怒道:“都怪陈萼那小子,我好好的花枝一样的女孩儿,被他折腾得一心想做道姑!”
温娇无奈。遇事不决,怨陈光蕊,大概已成了老夫妻的路径依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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