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老六第一次来到京兆府大牢。
昏暗的火烛摇曳着,潮湿的气息席卷着全身,难掩的味道令人生理极为不适。
京兆府已经转移了一些囚犯了,没地方关,就齐烨之前弄下来的那群人,尤其是工部和太仆寺两个衙署中的官员,大多都转移去了大理寺,而非刑部。
每当有新的犯人进来,还是因齐烨进来的,那必关押在最里侧的牢房中。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方便齐烨带着小弟削他们,里面的牢房最大,能施展开。
不用天子吭声,文德对狱卒小声交代了几句,狱卒连忙将靠近里侧的几个牢房全部清空。
狱卒也不知道从哪拿出来黑头套,进去后就将犯人全套住了,一个一个往外带,和要去枪决似的。
听到了动静,最里侧的牢房中传出了声响,已经没了人样的丘神威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侧着脸想要看清谁来了。
等天子走过去的时候,丘神威愣住了,紧接着,眼泪流了下来。
这对当年军中的袍泽相互望着,天子,面色平静,丘神威,满面羞红,最终后退,不断后退着,靠在了墙角,如同虚脱一般瘫在了那里,抱着双膝,如同一个可怜的孩子,无助,无措。
齐烨将牢房的门打开了,垂首站在旁边。
天子没有走进去,沉声开了口。
“朕还以为,你见了朕会叫屈,叫朕带你离开,叫朕,为你出口气,教训齐烨。”
丘神威依旧蜷缩在那里,埋着脑袋,不言不语。
文德斥道:“大胆,见了陛下胆敢不施礼。”
叫了一声,文德不吭声了,爱施礼不施礼,他只负责叫唤,走程序罢了。
铁链碰撞之声传出,丘神威努力的站起身,随即在行军礼,单膝跪地。
“末将,见过陛下。”
沙哑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中传出,丘神威整个人,从脸上,到身上,毫无精气神可言。
自从被齐烨顶上后,他已经是三进宫了,挨揍的次数,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了。
“末将,不蠢。”
“不蠢,不蠢?”天子眯起了眼睛,冷笑连连:“蠢不自知罢了。”
“末将,不蠢。”
“哪里不蠢?”
“末将已是想通了,都想通了。”
丘神威低声呢喃着:“起初那姓齐的设了圈套,在城南以马牌一事刁难,从那时起,末将就中了他的圈套,在城南,末将颜面尽失,之后姓齐的以赔罪为由邀末将去南庄游玩,喝了几杯马尿,糊涂了脑子,末将又…又好赌,皆被齐烨算计了,一觉醒来,欠下五十万贯,接着…接着…”
眼泪不争气的奔涌而出,丘神威咬牙道:“末将就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无人管,无人顾,无人怜悯,连小小的客栈都敢刁难末将,末将要动怒,这些狗日的竟说要报官,要来京兆府敲鸣冤鼓,末将在风雪之中如同野狗一般无处可去,姓齐的…姓齐的那狗日的,又对末将下了圈套,将末将引到诗舍中对一群酸儒大打出手…”
猛然抬起头,丘神威惨笑连连:“末将是从四品的武将,是都尉啊,他齐烨就是再凶,也不敢对末将这般羞辱,末将,想通了,通通想通了,是陛下授意,陛下,要末将陷入这般境地,颜面尽失,成了笑话,成了天大的笑话,陛下,您满意了吗。”
兵符被丢在了丘神威的面前。
天子的声音毫无感情色彩:“是朕要你成了笑话,还是你叫这兵符成了笑话,叫平南折冲府城了笑话,叫三千将士,三千虎贲成了笑话!”
说完后,天子抬腿迈进了牢房之中,语气愈发阴寒。
“倘若其他大营叛了朕,朕,怒,却不哀伤,唯独你平南折冲府,唯独你平南折冲府,一不缺粮,二不少俸,军器更是紧着你丘神威来,太仆寺的好马、军马、良驹,连宫中都不要,统统送到你平南折冲府,三千将士之中足足八百精骑,八百精锐骑卒,退可持弓诛敌,进可挺枪破阵的八百精骑,当年朕登基时万分难舍,这八百精锐皆是战阵上的猛卒,朕,没有留下,没有叫他们充入宫中禁卫营,而是叫你带去了南地,如今呢,朕问你,如今呢,那八百精锐,人呢,你丘神威,将朕那八百精锐如何了!”
面对表情平静语气却是森然的天子,丘神威错开了目光,低下头,吞咽了一口口水。
“你若丧心病狂杀了这八百精锐,朕,还要吼你一声胆大包天,可你连杀他们的胆子都没有,你丘神威将这八百精锐,变成了废物,饭桶,统统成了与你这般贪图享受的痴肥之辈,将平南折冲府三千将士,统统变成了如你这般不知忠君,不知爱国,不知奋勇杀敌的废物!”
天子的眼睛红红的。
这才是他愤怒的原因,真正的原因。
丘神威被世家“腐蚀”后,将整个平南折冲府大营都变成了“废物集中营”。
接受世家的好处,任由世家子带着青楼妓家出入军营。
一车车的酒肉,一个个放浪形骸的军伍。
那一堆堆胡乱放着的甲胄,原本被军伍们视若珍宝。
整个大营都成了笑话,天大的笑话,寻常人等入营,如入无人之境。
张家的人,将大营当成了自家后花园,大摇大摆的安插嫡系,大摇大摆的收买将士。
天子每每想起这些事,便气的,痛的,恨的咬牙切齿。
原本那三千将士在战阵上勇猛无二,视死如归,奋勇杀敌。
再看如今,一年到头连刀、弓都碰不上一次。
“末将,知错了。”
丘神威那独目之中满是灰败之色。
“末将,愿卸下军伍,卸下平南折冲府都尉之职…”
说到这里,丘神威紧紧咬住牙关,如同下了莫大的决心一般:“末将,愿上书请辞,回到南地解甲归田!”
齐烨与文德,同时变色。
老段与阿卓,满面鄙夷。
天子,暴怒了。
“丘!神!威!”
一字一句,天子双眼如同快要喷出火来一般:“你,有何依仗,有何依仗将平南折冲府变成了天大的笑话后,会以为朕就这么放过你!”
丘神威愣住了,彻底愣住了,失声叫道:“你要杀我?!”
叫了一声,丘神威满面惊恐之色:“可…可我当年救了你的命!”
“刺啦”一声,天子竟直接将身上的袍子扯开了,露出了遍布前胸大大小小的伤疤。
又是“刺啦”一声,天子一把将丘神威的囚衣撕扯开来,除了护心毛外,并没有任何伤疤。
“朕统帅三军,大大小小的伤痕十余处,朕,为袍泽挡过刀剑,袍泽,也为朕挡过刀剑。”
暴怒的天子一脚将丘神威踹翻:“这便是袍泽,便是军中袍泽之情,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除了你,谁整日挂在嘴上炫耀!”
又是一脚,丘神威被射到了墙上。
天子双眼都快喷出火来了:“倘若当年知晓你只是仗着为朕挡了一箭便敢将平南折冲府大营变成这般不堪,朕,宁愿那一箭射在朕的身上!”
齐烨扭头看向阿卓,低声问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这个意思啊?”
阿卓想了想,不太确定:“是吧。”
文德提醒道:“陛下说是,那就是。”
阿卓争辩:“陛下也没读多少书,乱说的呢?”
文德:“…”
暴怒的老六没听见背后的嘀咕,单手掐住丘神威的脖子将其举了起来。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朕竟瞎了狗…瞎了双眼,当初怎会叫你担任如此要职!”
丘神威不断挣扎着,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眼睛都开始往上翻了。
齐烨气的够呛:“陛下快看,他冲您翻白眼!”
“噗通”一声,丘神威到底还是没被活活掐死,被老六摔在了地上。
“关起来!”
“关多久?”阿卓问道:“地牢不够用了,宰了算了。”
“关到他老矣,关到他垂垂老矣临死之时,到了那时,朕要禁卫带着他回南地,让他那睁大那狗眼好好看看,好好看看他所投靠的世家早已成了冢中枯骨,让他好好瞧瞧,平南折冲府的将士都是一群何等的豪杰,朕要他到死的那一天,都在悔!”
说罢,怒不可遏的天子走出了地牢,走向了出口。
齐烨望着老六的身影,无声叹息。
老六,终究还是重感情的,更重当年军中袍泽之情,换了其他皇帝,就丘神威这种狗东西,早就死了几百次了。
齐烨快步追了出去,跑到天子身后,一路将老六送出了京兆府外,上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浓浓血液之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回头望向京兆府的牌匾,齐烨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搞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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