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阴沉沉的,訾妃缓缓醒来,她是被风声吵醒的。
寒风将窗子吹得沙沙作响,风中似乎携带着怒气,发出些呼啸呜咽的声音,吵得人无法安寝。
“娘娘,娘娘……”是阿狸的声音,“我去叫卧雪姑姑,娘娘终于醒了。”
“本宫睡了多久?”訾妃扯住她的手,示意不用叫人。
“三天了,自从三天前皇上将您抱回来,太医为您诊治,说您只是忧思过度晕倒了,睡醒便好,可您整整睡了三天,奴婢和卧雪姑姑都要急死了。”
“没事。”
“娘娘,您饿了吧?先吃点东西,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醒,这粥换了又换,还温着呢,您喝点。”
訾妃勉力爬起,阿狸一边喂粥一边叙说这几天发生的事:“娘娘,您睡着的这几天,皇上发了好大的火,杀了不少陈国来的人,卧雪姑姑还说这怕是又要打仗了。”
“卧雪呢?”
“卧雪姑姑……卧雪姑姑……在料理公主的身后事。”
訾妃突然觉得面前的白粥十分腥气,胃里如翻江倒海般难受,趴在床边,将方才吃下没几口的粥尽数吐出,吐完后觉得喉咙火辣辣的,十分痛苦。
阿狸拍着她的背,急得掉出眼泪来:“娘娘,娘娘,您别吓奴婢,奴婢去叫太医。”
“不必了,本宫没事。”
“可是……”
“这偌大的太医局,还比不得本宫,叫他们看了也是徒劳。”
“那奴婢去请卧雪姑姑回来。”
“阿狸,本宫走时,让你们调查公主被绑的真相,你们查到了吗?”
“是皇上命人查的,帮着陈国那帮贼人里应外合,给永和公主下迷药的人,是婉昭仪,如今已经下狱。”
“她为什么?”
“她肯定是嫉妒娘娘您得宠,害不到您,就对公主下手,真是阴险歹毒!她在狱中还一直嚷着要见娘娘,前来通报的人被卧雪姑姑斥责了回去,让她不要痴心妄想,休想见娘娘您。”
“替本宫穿衣,本宫要见她。”
“娘娘,如此蛇蝎心肠之人,您见她做什么?”
“照本宫说的做吧。”
“诺。”
訾妃着一身浅紫色衣袍,简单盘起发髻,没有金银装饰,仿佛又回到了没有赏赐前那般素朴却美得更真实的模样。
狱中的婉昭仪穿着粗鄙的囚服,一向穿金戴银的她,卸去满头华贵,不知是否能感到些许轻松?
“听说你想见本宫?”訾妃坐在牢中简易的凳子上,因凳腿年久失修,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婉昭仪坐在她对面,露出调皮可爱的笑容,只是这笑略显阴森了些。
婉昭仪十七,张氏嫡女,是个美娇娘,今年刚刚入宫,极为得宠,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是真爱天景帝。
“听说訾妃娘娘病重,如今可是好了?”
“念一从未得罪过你。”
“永和公主是没得罪过我,但你得罪了我。”
“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你可以冲着本宫来?念一只是个孩子。”
“我也想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怎么办呢?我伤不到你的人,就只能伤你的心!”
“在这宫中,我自问不与任何人争宠……”
“那我爹是怎么死的?”
訾妃知道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默了一会儿说:“张生张大人是被丞相一党人所害,皇上为此诛杀了丞相一党的人,已经为张家报了这仇。”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为此我还很感激皇上,觉得他是爱我,才会如此费心费力地置周家于死地,可惜我错了,大错特错。”
婉昭仪面露苦色:“那日我本想去太和殿送炖品,却听见皇上与人商议的声音,我听见那人将暗中调查到的实情一五一十的说出,他说有人看到你,訾妃娘娘那夜行色匆匆,他还在假山后发现了血迹,你知道皇上说什么,他说此事到此为止,让人不要再查下去。后来我想起父亲在宴席上说的话,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你恨我父亲,恨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觉得是他害的雪国亡国,你要报仇,所以杀了我父亲。”
“凭着猜测,你就要置我女儿于死地。”
“我曾经天真的以为,皇上他是爱我的,后来才发现温情软语,情意绵绵,都只是帝王的权谋。我以为他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可偏偏叫我发现,他对你不一样,他竟是真的爱你,他将宠爱分给了后宫,却独独将那份偏爱留给了你。无论你做什么,他永远会为你兜底,他纵容你,惯着你,宠着你,如果今日你我易地而处,他一定会像包庇你杀我爹一样,包庇我下迷药之事。”
訾妃的指甲扣住凳子,生怕自己一松手,会要了婉昭仪的命。
“说完了,本宫该走了。”
“哈哈哈……”婉昭仪发出渗人的笑声。
“还好还好,他虽爱你,但他更爱他的江山,你以为陈国使臣此行的目的他会一无所知?若是没有他的授意,你觉得我能如此轻易给永安公主下迷药?”
“你说什么?”訾妃怒视。
“是,我是和陈国使臣勾结,要将永安公主运送出宫,可是你说奇不奇怪,那夜我去下迷药时,宫里那些宫人都不见了,所以我才能轻而易举地将永安公主迷晕,又轻而易举地将人带出去。”
“不可能,这不可能,念一是他的女儿。”
“那又如何?比起女儿,他应该更想得到你狻猊族名扬天下的圣蛊吧,若是此番陈国那帮人真能在天盛国境内研制出来,最后还不是落入皇上手里,他当然乐见其成。”
訾妃双腿发抖,歪歪斜斜地出门。
婉昭仪很是得意:“訾妃娘娘,天下第一美人,风华绝代,美艳无双,叫男人神魂颠倒又如何,你和我一样,永远不会得到这个男人全心全意的爱。哈哈哈……”
阿狸见訾妃出来,便从长廊尽头赶来,听见婉昭仪骇人的笑声,生气:“真是恶毒,害死了我们家公主,就该让皇上将她的肉剁了,丢去喂狗。”
卧雪一收到訾妃醒来的消息,即刻赶回宫,又听说她去了牢狱见婉昭仪,瞬间心急如焚,匆忙赶到狱中。
“娘娘,您来这做什么?”卧雪忧心忡忡。
“卧雪,皇上在哪儿?”
“现下正在偏殿与群臣议事。”
“嗯,你们都别跟着。”
宫闱里的雪积的厚厚的,明明已经过完了年,但这雪却好似永远不会停一般下着,像是要将这天地冻结,使得万物归零,重新来过。
偏殿门口,訾妃被羽林军拦住,闻讯而来的顾青隐挡在她面前:“娘娘请回。”
訾妃看了一眼顾青隐挂在腰间的佩剑,说了句:“借剑一用。”随即,趁其不备,拔出佩剑,握在手中,剑指羽林军,说:“放行!”
“娘娘,不可,在皇上面前拔箭,是死罪。”
“放本宫进去!”
偏殿大门缓缓打开,天景帝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訾妃,你在做什么?”
羽林军严阵以待,訾妃执着剑慢慢前进,剑尖划过地面,扬起地上积雪,待走到近处时,訾妃立时执起剑,朝天景帝刺去。
天景帝向后退,并大声呵斥羽林军:“都退下!”
回到殿中,天景帝拔出悬挂的佩剑,对上来势汹汹的剑招,他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原来柔弱的訾妃娘娘剑术如此高超。
殿内众臣慌乱无比,大喊:“护驾!护驾!”
“都退下!”天景帝仍然不许旁人插手。
訾妃招式灵活,且知道自己力道小,因此很会借助外力,借力使力。
顾青隐第一次见訾妃使剑,若非内力缺陷,她未必占不得上风,而且她的剑招很熟悉,似是失传已久的惊尘剑法。
当年雪国王室的独门秘技,向来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雪王曾凭着此剑法有着“天下第一剑”的美誉。
如果当年雪王愿意将此剑法教给其夫人,是不是说明他们情比金坚?绝非外界传闻那般貌合神离?
天景帝武艺超凡,加上这些年勤学苦练,功力更是深厚,訾妃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为了不伤人,他几乎只使了半成功力。
约莫斗了几十个来回,訾妃终是不敌,败下阵来。
天景帝打落其手中佩剑,不小心伤了她的手,心疼不已:“你没事吧?”
訾妃冷冷地看着他,走到殿前那毫无生机的瓦盆前:“陛下,是在商讨既有了种子,是不是应该用臣妾的血试试?”
这硕大的瓦盆承载的全是念一的血,如今从陈国国师手中获得,他们自然不会放弃培育圣蛊之事,朝臣们恐怕就是在劝诫天景帝用訾妃的血一试。
被划伤的手仍然流着血,訾妃捡起地上的剑,重重划下,鲜血汩汩而流,滴进瓦盆中。
“陛下,若是想试,该用臣妾这个母亲的血,而不是臣妾女儿的血。你知不知道血尽而亡有多痛苦?!你知不知道念一有多痛?!”
“朕知道。”
“陛下不知道,狻猊族圣女从来天定,念一她只是我们的女儿,只是我们的女儿!”
瓦盆内没有丝毫动静,朝臣们窃窃私语,訾妃冷声:“圣蛊之事,不过传言,陛下若是不信,大可将臣妾的血一同流干。”
天景帝拿出手帕附在她手上,为其止血:“朕相信,还不行吗?”
“放任陈国使臣掳走公主,你一直都知道念一在哪儿,只是不肯去救,你想要圣蛊,你们都想要圣蛊,所以赔上我女儿的命,最后得到了这堆无用的泥土。你好狠的心哪,她可是你的女儿,是你的亲生女儿!”
说罢,訾妃口吐鲜血,喷到了瓦盆中,为这些泥土又加了几分血腥气。
“訾妃,訾妃。”
訾妃抹尽嘴角的血,将包着伤口的手帕扔回给天景帝:“请陛下治臣妾今日御前行刺之罪。”
“訾妃只是与朕比剑,并非行刺。”
“既是如此,谢过陛下。你我二人此生不必再见,望陛下成全。”
“訾妃,没能及时救回女儿,朕亦心痛非常,犹如剜心,你岂可将所有罪责推在朕身上?”
“陛下敢说自己不想要那圣蛊吗?”
“是,朕曾经是拿念一威胁过你,但朕何尝不是和你一样,爱女心切,抓了陈国国师后,既然得到了圣蛊的引子,朕作为一国之君,又岂能轻易放弃?朕知道你不愿帮朕,朕亦没有勉强你。”
“你敢说不是你放任陈国使臣入境,放任婉昭仪迷晕念一,放任国师加害念一?”
“使臣入境是为和亲之事,朕不得不让其入境,至于其他,朕没有。”
两人说话时,众臣和羽林军已在天景帝示意下,退出去,如今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他们二人对峙。
訾妃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他。
“你是不是要杀了朕?才能相信朕所言非虚。”天景帝将剑柄至于其面前,意指訾妃可出剑杀他。
訾妃从始至终没有拿剑:“妾身相信。”
“你真的相信朕说的话?”
“妾身相信。”訾妃再次强调。
“你不信。”
“妾身信。”
天景帝扔掉手中的剑,拼命将人抱在怀里:“朕不能失去你,你有很多机会可以要朕的命,但你都没有,是因为你是喜欢朕的,你也像朕一样,不愿伤心爱之人分毫,对吗?”
“妾身是陛下的妃子,永远都是。只是……”
“只是……”天景帝将人松开,怔怔地看着她,像是在接受最后的审判。
“如无必要,此生不必再见。”
“朕说了很多次,念一的死真的与朕无关,你究竟要朕怎么样,你才相信?!”
“妾身也说最后一次,妾身信。”
訾妃转身,朝殿外走去,再没回头。
天景帝目露凶光,眼神中满是杀意,对进来的内侍吼道:“訾妃醒来后见过谁?”
内侍在訾妃走后方才进殿,见到天景帝的模样,瞬间被吓破了胆,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见了……见了……狱中的婉昭仪。”
天景帝步履急促,前往大狱。婉昭仪原本靠在墙上,生无可恋,见到天景帝时,明知是死,眼睛还是亮了起来。
“陛下……”
天景帝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说,你到底和訾妃说了什么?”
婉昭仪喘不过气,眼睛却还在看着天景帝,她想笑,可因为无法呼吸,而使神情变得极度扭曲。
“说!”天景帝将人重重扔到地上。
获得呼吸后,婉昭仪大口喘着气,终于将那得意的笑挂到了脸上:“陛下心疼了?”
“妾身只是告诉訾妃,是陛下默许妾身迷晕永和公主,让陈国那帮废物带走了公主。”
天景帝握拳,手上青筋凸起,根根分明。
“按着訾妃娘娘对陛下的信任程度,她自然会信,她一定会信,哈哈哈……”
“陛下这么生气做什么?难道这不是陛下想要的吗?妾身只是想陛下所想,行陛下为难之事罢了,为何陛下还是不爱妾身?”
“朕从未想过要伤害訾妃的孩子!”
“是,陛下好狠的心哪!陛下可以伤害玉妃的孩子,可以伤害先皇后的孩子,可以要这宫中所有人的命,却唯独伤不到那个唯一不爱你的人的命!你好蠢!你好蠢!不对,是妾身太蠢了,错把荣宠当成情意,错把圣恩当成唯一,是妾身太蠢,明白的太晚!哈哈哈……”
天景帝捏着她的脖子,将人提起:“去向訾妃解释!”
“呵呵呵……陛下真是可笑,可笑至极,即便妾身愿意解释,她会信吗?她只会觉得是陛下您逼迫的妾身。都说情爱会叫人变得痴傻,那般英明神武的天景帝怎的会说出这般笑话?”
天景帝站起,拂了拂衣袖,轻描淡写:“赐毒酒。”
婉昭仪在地上爬了两步,拉住天景帝的衣角:“陛下,妾身想知道那些柔情蜜意,温言软语,可曾有一句是真的?”
“你说呢?”
婉昭仪冷笑,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芈顼,我诅咒你,像我一样,爱而不得,永世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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