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岑尧没有跟随姒明华回昭王府。
许是见他状态不太好,又唯恐逼得太紧反叫他生厌,姒明华倒也没有强求。反而给他批了几天假,叮嘱他好生休养一番,早日回来。
岑尧神志恍惚的离开了鹤颐楼。
他不想回昭王府,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跟个孤魂似的游荡在街上。
长乐街热闹至极,到处都是行人。
路边随处可见大声吆喝的摊贩,粼粼而来的车马,高高飘扬的青色旗帜上写着龙飞凤舞的“酒”字。呼吸间可闻到旁边馄饨摊的香气,热锅里沸腾着,白雾往天上飘。
模糊了行人的视线。
有一瞬间,岑尧觉得自己好像和这繁华喧闹的人间抽离,他仿佛没有根一样漂浮在空中,冷漠又疏离的看着这所有和他格格不入的一切。
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去往何方。
无边寒冷蔓延上心头。
他就那么恍恍惚惚的走着,一路上撞了不少人,也被许多人撞了肩膀。有的随口就骂,又在看见他的脸的时候闭上了嘴,有的翻着白眼,低斥一声,“走路不看路啊.......”
毫无目的,没有任何一个准确的想去的地方。
就那么走着走着,然后迟钝的在某一刻停了下来。眼前熟悉的景物叫岑尧一怔,就那么呆愣在了那里,分明手心依旧是发凉的,可周身的冷意却好像被天上的太阳驱散开来。
束缚着他的层层坚冰有一刹那的动摇,然后缓缓地融化了。
他竟然无意识间走到了岑府的后门处。
富贵人家的后门都是给出去采买的下人、侍女、或者是过来送货的商贩走的,真正的主人家,走的都是前门。
可就是这道门,岑尧走了十多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他站在这里和娘亲依依惜别,孤身一人背着行囊出门闯荡;也曾无力的跪在这里,在雨夜中迎来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这里埋藏着他年少时所有的耻辱,不堪,辛酸苦楚。
叫他躲避不及,梦里千回百转也不愿再次回到的地方。他曾经咬碎了牙发过誓,不考出个功名来绝不再踏入此地。
如今再次看见,竟是恍若隔世,不,已经隔了一世了。
门前依旧懒懒散散的站着几个看守的家丁,旁边有个头戴绒花的妇人正嗑着瓜子跟他们闲聊,不远处还支了个茶摊,有几个脚夫在那里乘凉。
穿过这道门,再绕几个弯,会有一处偏僻的小院子,虽简朴却被打理得干净整洁。
会有个女人坐在爬满喇叭花的架子下做绣品,一针一线,缝缝补补填满了岑尧整个酸涩艰苦的年少。
此后无数个雨夜里,一遍又一遍的想起。
他站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眼睛酸痛,双腿发麻,这才抬脚准备离开。
谁知道还没转身就被人认了出来,那位戴着绒花的妇人刚准备走了就眼尖的瞧见了岑尧,连忙高声叫住他,“尧......尧哥儿?尧哥儿!”
刚开始还有些不确定,后来见岑尧回头就知道没认错人。
她挎着篮子小步跑过来,拉着岑尧的手臂不住的惊呼赞叹,“是尧哥儿吧?这么久不见都长成这副模样了,我差点都没认出你来!”
“长变了长变了。”她拉着岑尧转了一圈,“现在长得可真俊,走出去不知道迷倒多少小姑娘........”
岑尧盯了她好久,刚开始没出来,直到这人笑语连连的说了一大长串话,这才迟疑的喊道,“李.......李老板?”
这李老板是个做成衣的,为人爽朗大方。
开了家铺子,每每有新料子都会拿到岑府来看看,自然不是给府上主人家做衣服的,她还够不着格,但是岑府每年下人们的春衣夏衣都是在她这赶制的。
偶尔会收些精巧的绣品,岑尧他娘每次都是在她这儿换得钱。
“欸!”李老板笑着应了声,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从挎着的篮子里取出一个东西,“刚才还去你娘那儿串门子了呢,你娘做了杏仁糕,托我什么时候给你送过去,这不赶巧,出门就碰上了。”
岑尧被猛地塞了一盒糕点在怀里,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李老板抓着他的袖子,“你这孩子常年总不回家,你娘担心得很,刚才还跟我念起你呢——”
说着便回头望门内大喊,“三娘!杜三娘!你家尧哥儿回来了.......”
岑尧蓦地一惊,心中说不出的惶恐胆怯,拔腿就要跑,“我我我还有事情要忙,先告辞一步,李老板您慢走!”
岑尧自个儿的事情都还一团糟没理清呢,更别说做好见他娘亲的准备了,哪里有那个脸面?
说完他便挣脱开这妇人的手,身上的痛也不顾了,跑得前所未有的快。
慌不择乱的,跟身后有鬼在撵似的。
跑得远了,还听见李老板在身后扯着嗓子喊,“欸,你这死孩子,忙什么事儿那么急啊!你娘还没见到你呢.......”
就是为了不相见才要抓紧的跑啊!
岑尧抱着糕点盒子飞快的往前冲,许是风太大了,沙子糊了眼,叫他跑着跑着就情不自禁的红了眼。
他跑得太急,路上差点撞到了摊位,小腿一痛便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为了不让糕点盒子砸在地上,岑尧是紧紧抱在怀里的,导致他整个人摔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多余的手来护住自己,直接在地上摩擦而过。
手肘处和膝盖上直接就见了红。
“岑弟——!”
不远处,有人刚从书斋里出来就猝不及防的看见这一幕,手上拿着的书本惊得掉在地上也不管了,直接飞奔而来,“岑弟!岑弟你怎么了?”
虞瑾弯腰就要把人抱起来,却被岑尧重重按住手臂,“盒子、盒子一起拿上!”
他听见青年隐忍的闷哼声,发丝凌乱的遮住半张脸,下颚处也擦破了皮,身上脏兮兮的,倒是难得一见的狼狈。
仔细看去,连眼角也带着红。
虞瑾明了似的没有多问,只是一手拿起盒子,另一只手单手就稳稳当当的将人抱了起来。
此刻他一身常年做惯了农活的好力气体现的淋漓尽致,只是为了不碰到岑尧的伤处,走得极为小心。
旁边被撞到了摊位的小贩追上来要个说法,虞瑾动作艰难而飞快的从钱袋里掏出一串铜板递过去,便连忙抱着人往不远处的医馆里跑去了。
“岑弟你等一等啊,我马上就带你去上药!”
.
拐角处的玉石铺子门口,走出两个人来。
其中一个摇着折扇的富贵公子哥飞快的走出来几步,狐疑的看着前方,“怪哉,也不知是不是花了眼,我刚才好像看见了岑尧那家伙......”
身后追上来一个书生,神色不耐,却也配合的四下寻找了一番,“哪儿有?四公子你莫不是看错了。”
“四什么四,都说了要叫我三公子!”那富贵公子哥折扇摇晃得更凶了,烦躁的骂道,“我刚才明明看见了。”
那书生嗤笑道,“岑尧如今可是身份不同了,人家攀附上了昭王殿下,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主簿之位,以后可不得了,又哪里会出现在这里?”
这人面容方正,眼神却是带着几分邪气,若是岑尧在这里,定会认出此人是他最最瞧不上的卢传义。
却说这卢传义因窃诗一事被逐出了青莲书社,名声败坏,心有不甘,转身又跟尚书府家的四公子混在了一起。
这岑观树不过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若不是为了得到他顶头那个大哥的指点,卢传义才懒得哄着他。
这话岑观树一听就不乐了,“不过是小小主簿之位,我爹可是礼部尚书!”
他怼完人头也没回,只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街角的那个方向,想起刚才一晃眼看见的那个身影,他真觉得就是岑尧。
可是对方是被人抱在怀里的,还是个男的,那肢体亲密的模样........让岑观树一下子又不敢确认了。
他那个好三哥可不是个喜欢被人触碰的,连他不小心挨了下对方的手,那人就嫌恶的退避几尺远,恨不得将被碰过的地方洗脱一层皮。
更遑论被另一个男人抱着了。
想起某个常年不着家的人,岑观树就憋了一肚子的窝囊火,嘀嘀咕咕的道,“也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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