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染绣坊”的主事人是个四十出头的寡居妇人,姓于,身材高挑、容貌瑞丽,看着温和但又不失精明。谢观南和季熠到的时候,正赶上她从外面办事回来,看到一身捕快衣着的谢观南和英俊贵气的季熠,十分客气而谨慎地把他们请了进去。
绣坊用的是于娘子家的宅子,朝向市集的正门是铺面,后面就是她和一些常驻绣娘们的居所,她将谢观南他们请进的是平时用来待客谈生意的前堂。整个宅子从占地来说不算小,说明于娘子的夫家还是有些家业的,她一个女人把生意操持得有声有色,也显然手段不俗。
云染坊和栖霞镇另一家绣坊无论是规模还是名声都几乎相当,但两家的绣品从刺绣工艺上来说是两个品类。于娘子这边做的多是小件类绣品,价格不会很高,但一直有自家的花样,胜在新品繁多、薄利多销;而另一家就做工更华丽些,深得富户贵人们喜爱,只是产量高不了。云染坊开在西市,另一家则在东市,算是大路两边,各走一边的那种相安无事。
于娘子这边连她在内,日常吃住干活都在这里的大约有二十多人,全都是女子。还有一些是家在本地的,白日来,傍晚回。绣坊做的是绣品,主顾多半是各家的主母,而自古绣工绝大多数也都是女子,所以说绣坊是个女儿国也不为过。
谢观南说明来意后,于娘子也大方回答,容氏确实是在她这里帮忙做事的。大约从两年多前开始,容氏主动找上门来,想在绣坊做一些计件的绣品贴补家用,这在绣坊也是常见的,只要手艺合乎要求,于娘子基本都会考虑答应。
按照于娘子的话说,女人操持家业都是不得已的,若遇到为生计或为家庭而需要赚钱的女子,她能力范围内总是能帮就帮,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这话说得谢观南心头一颤,因为他远在京城的阿娘也说过这样的话,所以谢家的店铺也会雇佣有难处的女子来做事,正是因为当家人是女子,才更知道天底下走投无路的女子会吃多少苦吧。
计件的活儿比较轻松自由,按能力自己决定接多或接少,也不需要固定地点,谈好了之后容氏也可以带回家去做,是很适合有家有口的主妇来做的活计。于娘子说容氏手艺不错,算是很勤快的女子,今日也确实是又来取件了。
“那容氏现在还在绣坊吗?”知道人确实来了这里,谢观南心下也稍微有了些底,既然计件的绣工不是必须待在绣坊完成,谢观南也不耽搁,赶紧直取重点,“我需要立刻见她。”
于娘子摇了摇头:“我刚刚去东市,顺路把她送去那边,她说要去给孩子买药。”
这么说,是刚好错过了?
“你是送她去了哪家医馆或药铺?她有没有说接下来还要去什么地方?”谢观南又一连串的问题,听到容氏已经离开,他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继续去找人,可已然来了绣坊,有些事也不能不问,“她今日是何时来的绣坊,之后一直在这里吗?”
于娘子被谢观南迫切的语气弄得有些怔愣,但还是如实回答,容氏今日来得挺早,因为绣坊有一件要改的绣品需要她帮忙,于是就一直留到了吃过中午饭,等绣品修改完成后,她说起要给孩子买药,刚巧于娘子也要出门,就用马车顺路载了她一程。这期间容氏与绣坊的其他绣娘一起在干活,并没有离开过,她买了药应该是要回家去的,但于娘子去办了别的事,就没有再跟她一道。
“谢捕头,容娘子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于娘子原本就觉着捕快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如今被问了这么多,又看着谢观南脸色变来变去,便猜是和容氏家里有关了。
谢观南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田衡的事,只能含糊地点了点头,说容氏家里有点事,得赶紧找她回去。
“哦,没事就好。”于娘子显得松了口气,“她不是本地人,绣工和我们这里大多数绣娘不是一路的,但她绣的东西又很别致,所以也有专门来找她的绣品买的主顾,我可不希望她有什么事,搞得以后不能来绣坊帮忙了。”
于娘子是个做买卖的,愿意提供女子做事赚钱的机会是真,但在商言商也是真心话,她随口这么说自然是因为看重容氏的手艺能赚钱,但谢观南听了倒觉出些别的东西来,本来已经想告辞的脚步生生被这几句话又绊住了。
“容氏绣的东西很特别吗?”谢观南家虽是做布帛生意的,但总也知道裁缝、绣工行当的一些皮毛。南北刺绣的风格相差很多自不必说,其实各地都有一些各具特色的刺绣流派,他刚刚在田宅看到的只有一些绣线和花样工具之类的东西,没有看到成品,所以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然而于娘子既然这样说,容氏一定有些什么不同寻常的技艺。
“嗯,区别还是挺大的,谢捕头你请稍等,我找给你看。”于娘子于是从厅堂走去隔壁的厢房,很快找了两块带绣花的半成品面料出来,给谢观南他们看,“我们的刺绣会把丝线劈开、线越细,绣出来的绣面就越光滑,颜色变幻也越是细腻柔和,但她的绣法是比较粗放的,虽然乍看起来会觉得不够精细,但也有一种别样的美。”
于娘子拿出来的是容氏和绣坊中常规绣工做的两件,放在一起对比着看就能发现风格用色的区别非常明显。但于娘子说容氏很聪明,一直在学她们的绣法,现在已经多少能做一些本地绣工的活了。
“这样的绣品,我在京城似乎也没有见过。”谢观南把手上的东西拿到季熠面前,这人见多识广,他曾见过也说不定,“你可识得吗?”
季熠也摇了摇头,他从小用的都是贡品,就算是到了这边,睿王府上也不会从民间随便采买,所以云染坊这个等级的绣品确实在他熟悉的范围之外了,但这话也不用在人家面前说,所以他朝于娘子笑道:“天下刺绣的流派何其多,我这点见识哪能班门弄斧,还是要请教于娘子这样的高手,容氏这种绣法到底是哪里的?”
于娘子被季熠这样俊俏的郎君一恭维,也是喜笑颜开,抬手掩住嘴笑了笑,那一瞬间仿佛从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又回到了豆蔻少女似的,竟让人看出了些娇羞来:“郎君说笑了,我哪里称得上什么高手,我们这些粗浅手艺,也不过是普通人家才使的,入不得贵人的眼。”
于娘子说容氏的绣法,其实才是西南最早的原住山民的一种手艺,她们管这个叫镶绣。但其实据她所知,这个绣法并不是汉人传下来的,它本来是流传于域外的一种手艺,经过长久的演变,被西南这里的山民学习和继承下来,论起发源地现在可能已经没有什么人能确定了。
不是汉人的绣法?谢观南若有所思地看了季熠一眼,他觉得季熠应该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但眼下这岔开了太远的碎片线索还不是顶要紧的,他们确实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了。既然知道了容氏的行踪,他们得跟着去找到她才行。
跟于娘子告别时,她露出了明显惋惜的神色,又说既然不能久留,便要找些什么当见面的赠礼给他们,便转头向厅堂墙面上看去。谢观南他们沿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是面展示绣品的墙,入目的全是荷包香囊之类的小物件。
“本就是我们来冒昧叨扰的,怎么还能收娘子的东西?”季熠轻轻摇头,拒绝得很干脆,话却说得体面又周到,“今日实在匆忙,改日我让家里人过来挑些东西,娘子可不要藏着好的舍不得卖。”
“哪里的话,我只怕这绣坊的东西配不上郎君呢。”于娘子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不输其他商人,看出他们急于离开,不敢再做挽留,亲自送季熠与谢观南出门,“光顾着说话都不曾招待二位吃一杯茶,改日有机会再请二位不吝光临。”
“多谢于娘子配合,若有需要,谢某确实还是要再来打搅的,今日就先告辞了。”谢观南见她看季熠的眼神灼热,告辞的话音未落就抓起季熠的手腕,离开的脚步果决又迅速。
一直到他们重新回到马车上,季熠的笑容都没停止,他可太喜欢刚刚谢观南抓着他夺门而出时的表情了。
“观南。”季熠驾着马车,直到拐出了云染坊所在的那条巷子才又出声叫他,声音里藏不住的笑意显得有些促狭,“于娘子这样年纪的阿姊多看我两眼,都让你这么不舒坦吗?”
“闭嘴。”谢观南有些生自己的气,明明他是最清楚季熠有多吸引人的,于娘子只是单纯觉得眼前的郎君俊俏,出于人之常情多看了那么几眼,道理都是懂的,可他还是觉得不舒服。
他觉得自己在季熠的事情上,会失去一部分理智,这样是不对的,谢观南有些担心这样的自己。
“你不用害怕,观南。”季熠突然这样说,他很罕见地没有在说这种话时盯着对方的眼睛,而是直视着他俩的前方,“当你觉得自己快要陷入疯狂的时候,其实,可能你只是接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这是季熠在曾经陷入,或几乎陷入疯狂的时候得到的领悟吗?谢观南却做不到不去看说出这话的季熠。他很怕会看到一张失落或寂寞的脸,但季熠今天也没有,甚至连“表演”出那种情绪的行为都没有。
“我不该让你过多参与到我办案的过程里。”谢观南下意识觉得,让季熠遇到田莺、知道容氏,让他想起年少时的经历,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唉,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害怕嘛。”季熠又习惯性把身体倾向谢观南的方向,恢复了一些往常的轻松与欠打的语调,“我可是恨不得能天天看到你为了我吃醋的表情。”
谢观南把缰绳再一次夺了过来,他知道季熠又自认为机智而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但今日就当作他没发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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