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傩的酒礼舞是要从傍晚一直进行到晚上的,歌者与舞者会成群结队吟唱与舞蹈,参与的百姓都会加入一起载歌载舞,一边进行仪式一边饮酒歌舞。不同于中原那些风格严谨肃穆的祭礼,那会是一个非常绚烂和隆重的场面。只是季熠和谢观南一行人并没有跟着瞧热闹的人群一起去宗祠,但他们也没有立刻去衙门,而是先到官驿安顿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还在元月中,官驿住的客人并不多,不过苗姑嘱咐大家尽量不要接近聚集的人群,所以他们也没有在驿站大堂用饭,而是请店家送到厢房分别吃。
“越是接近戎州,苗姑的警惕心似乎越发强了些。”谢观南见季熠也换好干净衣裳,就打开了房间的窗户通通风,“等下她还要熬药给我们,这一路上真是辛苦她了。”
站在窗边就能看到下面的街道上陆续有行人往宗祠的方向过去,这夜晚的仪式不知会聚集多少人,谢观南从未亲眼见过傩礼,说不好奇那是假话,但按照苗姑的说法,疫情发生的时候,最忌人群大量聚集,一旦中间混有感染的病人,那么立时就会让这么多人都暴露在危险中。所以谢观南也非常费解,为何通义县要在这个时候还大肆举行傩礼,只是事已至此,今日这仪式也不可能喊停了。
“眉州这位刺史叫乐衍,冯叔与我说起这名字时我还愣了一下,好久才想起来其实我应该是见过一面的。”季熠收拾好了衣衫,也走到窗口,外面的风景并没能吸引他多久,倒是这两日忙着赶路一直没工夫多看谢观南两眼,这会儿好不容易得了会儿空,他还真想把前两日的份给补回来。
“你认识的?”谢观南想着,这不是好事么?若季熠和这边的地方官见过,做什么都该方便些,“那你不抓紧去衙门跟他说正事,还在驿站磨蹭什么?”
季熠的表情却突然变得有些复杂。
乐衍比嘉州的沈谦宥整整年长了一轮,原本在帝京户部任职,直到三年前才被外放到西南。他原本师出名门,做官又没有什么纰漏,为人也算端正,就算不能平步青云,至少也应该是仕途平坦的。
“京官外放?那……他这算是被贬的?”谢观南听到三年前这个时间点,又不免多看了一眼季熠,难道这个乐衍的被贬与新君继位有关么?
“差不多算是平级调任吧,他在户部品级不算很高,眉州也不是小地方。”季熠掀动了一下嘴角,像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他的师门好巧不巧便是我那外祖。当初先帝宾天,百官吵吵嚷嚷了许久,最后纷纷站队表态,他也算是站在了‘立长’的这派,那之后可想而知,总是要比别人多走些弯路的。”
季熠说这话时表情是一派自然,但想一想当时的的状况,他和乐衍这匆匆一面的场面也可说是惊心动魄了。所以其实这位乐刺史当初是拥立季熠为君的那一派,之后才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从帝京被外放到这里。
“那你为何还不太待见他?”谢观南还以为这人之前做过什么违逆季熠的事,原来刚好相反,“他是心向着你的,这难道还错了么?不过对他自己而言,可能三年前算是站错队了吧?”
“他并没有站错队,当时他必须也只能这么站,因为他在朝中除了我外祖,并无任何倚靠,以他的出身,若不站这边,另一边也并不会信任他,所以这其实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谈不上什么心向着我。”季熠又别有深意地望了谢观南一眼,“你怎知我不待见他了?”
谢观南用眼神表示,这难道还用说么?若没有不待见,就该像之前在嘉州那样,节约每一点时间,抓紧找来乐衍议事了。
“我对他知之不深,无所谓待见与否,但眉州这情形,看着确实有些古怪,不急于见他,也是想先把策略定下了,才好去直接找他谈。”季熠说他已经做好了今夜没法早睡的准备了。
乐衍作为王氏的门生,他站与不站都会被人归为皇长子这一派,如果是季熠继承皇位,乐衍会因为站队成功而仕途平顺,未必不会走到高于他才干的位置,如今只是结果正好相反罢了。不过季熠也不觉得自己与这个乐衍有谁亏欠了谁一说,时也运也,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便只能继续往前走罢了,他一个皇长子亦如此,乐衍有什么理由不接受?
季熠见谢观南低声嘀咕了一句,面色有些不屑的样子,觉得好玩便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弟弟忒的小气,怎么就不能容下这样的官在帝京,就因为人家站了一下你的队,就非把人踢出来不可?”谢观南易位而处,自己若京官做得好端端的,不过是发表了一个正常的意见,就莫名被调任到千里之外,心里也是会不舒坦的。
“既然下了场放下了筹码,就要愿赌服输,他们这样的京官,每次站队都如同一场豪赌,你以为他们自己不知道输是什么结果吗?”季熠也不想纠正谢观南把皇权之争看成是普通的一件小事这点 ,事情过去了,他如今讲来也仿佛不过是寻常闲话,“当初若是我坐那位子,我不会比二郎更宽宥,说不定还要更严苛些。”
“多严苛?杀了他们?”
季熠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谢观南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玩笑的语气都没有,就算只是假设,他也不想说出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答案。明知道谢观南不会喜欢听到那种话,他还非要说的话,就真的未免太蠢了。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值得说来坏了他与谢观南说话的气氛。
“乐衍是京官外放不假,可眉州刺史不是个闲职,只要他有心,不是没有升迁的机会。”季熠很快把话题又绕回了眉州这位刺史身上,“我虽与他只有帝京匆匆一面,但既然是我外祖门生,应该不至于很差,我不明白眉州现在这个古怪的样子是他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谢观南见话题被刻意扯开,也不想给自己或季熠找不痛快,便随着对方的话问:“他都这个岁数了,人情世故或官场学问总是已经学得透彻了,怎么还会有心做不好事?就算是心中对被贬有些微词,难道不是更应该做些政绩出来,以求快些升迁么?”
季熠虽然没有登上皇位,但王氏在朝中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那乐衍外放都还能做到刺史,便能说明王氏依然有足够的影响力,而今上也并不想做得太难看,所以谢观南不觉得乐衍会是这么愚蠢的人。
通义县的官驿距离刺史府并不遥远,从季熠和谢观南所站的窗口,甚至能远眺到州衙的灯火,而这个时候,更远一些的少民宗祠也依稀传来了一些器乐声响,天色已近全黑,酒礼仪式估计是开始了吧?
季熠便也说若非眼下这时机尴尬,他也想同谢观南去看看傩礼,恰在此时有人敲响了他们的房门,谢观南以为是来送饭菜的驿站伙计,没想到打开门看到的是佟追。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佟追是来回禀这事的。
依佟追所说,通义县的现状打听起来并没有多难,这里的百姓还是很健谈的,就算是面对外乡人也很快能聊上,而且性格大多很豪爽,说话直接也没什么顾忌。
这里之所以到了元月才办这场傩礼,是因为刺史崇佛,素来对少民的这些祭祀活动不太在意,所以去岁年末的时候,本来应该要举行的傩礼,也因为缺钱而办得特别窘困。
“原来岁末是已经办过傩礼了,只是规模很小?”谢观南的好奇越发强了,先说没钱办得简陋,跟着又再要办一次,这事已经可以用诡异来形容了,“这才没几日,就又大办了一次,这次又有钱了?”
“对,这也是今天我们看到,有一部分百姓并没有兴趣去观礼的原因。”佟追说这里举凡有傩礼,总是声势十分壮大,而家家户户几乎都会踊跃去参与和观礼的,“以往傩礼之日,说这里万人空巷也不为过,但今天这场是刺史三两天前才临时决定要办的,本地人,尤其是少民觉得刺史做这场傩礼的心不够诚,所以才……”
佟追像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去评价乐衍,只说到这里。但季熠和谢观南已经大致明白了。乐刺史平时对当地的宗教祭奠仪式大约都表现得比较漠不关心、满不在乎的样子,本身就有些触及了本地百姓的精神痛处,而今他突然想一出是一出要在不适当的时候举行傩礼,自然百姓就不待见他了,这也无可厚非,只是崇佛的乐衍怎么会突然转了性,这就有点微妙了。
“据说是刺史府上有人病了。”佟追的脸色颇有些凝重,眼下这个节骨眼,说什么都比说有人病了要好些,可偏偏影响了乐衍做出异常举动的原因是他府上有病人,“我派去递帖子的手下也回来了,说刺史闭门谢客呢,王爷你看,这刺史府还要不要去?”
“如何能不去,他家只是有人病了,还不一定就是疫病,退一万步说,如果真是疫病,那就更要去了。”季熠抬了抬手,阻止要说话的佟追和谢观南两人,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找苗姑和柳慈过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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