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上,先是君臣。
谢观南觉得先帝这个说法且不说是否正确,但至少是很清醒的。即墨皓峰他没有因为已经成为天下共主而觉得自己真的无所不能,没有刻意去粉饰一个父慈子孝、和乐融融的假象,但也没有在孩子面前完全舍弃掉他对亲情的向往。他明白这两件东西如鱼与熊掌难以兼得,所以从小就把这个事实摊开在季熠的面前。
“你阿爷似乎从没有把你当孩子看待。”谢观南毕竟也是成年已久,他需要仔细回忆才能想起自己那些童年体会,“我十岁之前可不曾记得有人要我学会成人的思考方式。”
或许也有大户人家、世家子弟自小以成为栋梁之材当作教养目标而从严要求,但谢观南还记得自己是小孩子的时候,是被允许做符合年纪的事情的,无论那些事看起来是无聊或近乎愚蠢。他的阿娘阿爷靠着祖上一些薄产创业,也曾艰难过,所以便希望孩子们至少能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谢家的家长认为人生只有一次,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错过的就是错过了,所以在属于孩童的岁月里,就应该让孩子活得像个孩子。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季熠说得模棱两可,也没有进一步表述的意思,他话锋一转,“我从来没想过如果我生在普通百姓家会怎样,因为思考一个不存在的假设没有意义,我身边的人也并不会主动同我说这些,他们是不敢或者不想我无从得知,但他们似乎都认为我是不喜欢被人当作孩子的。”
谢观南轻笑一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点:“这么看来我可能比你更适合当皇子,我记得小时候我是真的不喜欢被当作孩子。”
“哦?”季熠眼神离开茶盏飞速地朝谢观南瞥了一眼,颇有兴趣地问,“为何?”
“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儿时的我真是有些不知好歹。”谢观南边说边笑,如果现在让他面对十岁前的自己,恐怕也会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破孩子,“可能因为小时候被绑票过,家里对我十分保护,当然他们没有限制我的自由,但那时候我认为,是因为我还没有长大,所以才让阿娘阿爷这样操心,所以我希望能快些长大吧。”
长大就好了。这话季熠也曾经无数次对自己说,可是他这样希望的目的和谢观南是不一样的。只有小孩子才会贪恋来自父母的温情,感受不到那样的东西就会觉得失落,季熠盼望着长大是因为他觉得只要度过了童年这脆弱不成熟的阶段,他就不会那么渴望父母之爱了。
谢观南突然越过矮桌,去握住了季熠刚刚忙停的手:“其实你看到这些信,是有一点开心的吧?”
季熠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谢观南就是能感觉到,先帝的那些信就算每一封都是深思熟虑之下的产物,毕竟写信的时候已经知道了不会送出去,所以他猜先帝或多或少还是在信里说了些真心话的,不然季熠也不会是眼下这个状态。
“他自己也没想过会走得那么突然。”
即墨皓峰戎马半生,就算称帝之后也励精图治不曾松懈,终其一生都在忙碌,他是希望能把一个更强大、富庶、没有近忧远虑的太平天下交到后辈手中的,只可惜天不假年,他病倒得毫无征兆。
先帝虽然子嗣不多,但他仍是幸运的,无论儿女,他的孩子都十分出色。次子一直在他身边,长子也有悦知风看着,他确实没有早早确定继承人,但换言之也意味着他对两个儿子都没有什么不满意,所以分不出更钟意哪一个。
“你说你阿爷是真的一直没想好?”谢观南瞪大了眼睛,他想过一万种可能,就是没想过即墨皓峰那样的父亲,会和寻常百姓家里的大家长一样,不知道财产该怎么分。
父母要是真的能做到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偏袒自然是好事,但这事在皇家就变得不那么好了。毕竟皇位只有一个,而江山社稷不能有两个继承人,即墨皓峰若是没有骤然离世,他最后会做怎样的选择无人知晓,但如今至少能确认一点,那就是他没留遗诏确实惹出了挺大一个麻烦。
“他就算给我,最后我不还得禅让给二郎么?”季熠倒不是事到如今说便宜话,就算是当着即墨锦的面他也是这么说的,“我留不下子嗣,注定不会是个理想的继承人,只是我阿爷在世的时候还不知道这点。”
“你很想让他知道吗?”谢观南这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出口了,“你有没有发现,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你一直很在乎先帝对你的评价,我猜这是你从小养成的习惯,即使你离开皇城二十多年,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
季熠轻轻抽回自己的手,继续做第二盏茶,语调如同他的呼吸一样平稳:“如今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先帝已经往生,无论季熠曾经多么希望,也再听不到先帝对他的评价。那盒子里就算有如山海般深重的期许,没有在人活着的时候亲口说出来,就都没有意义了,这是季熠想表达的。
“再讨论皇位的归属确实没有意义了,但你阿爷那样深谋远虑的人,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筹谋的事,一定是有意义的。”谢观南拿起茶盘里的银制小勺,在自己的茶盏边缘轻击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信号,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季熠未必想听,所以他说得很慢,给足了对方打断他的机会,“若是仅仅关系到你们俩兄弟,再难,我想你阿爷不至于要考虑那么多年,这其中应该还有别的缘故。”
季熠之前调了茶膏,本来应该是想要做茶百戏的,但听到谢观南这话后手上动作还是停了下来:“老头之前说你要是有释褐之意,可去陇右找他,果然不是客套话。”
“我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用哄我。”谢观南听季熠这话音就知道自己说中了,那他便接着往下猜,“那你觉得老师知道吗?”
季熠摇摇头,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他也不确定。悦知风的心思不是那么好推断的,他认为的是或不是也许都不是正解。
即墨皓峰二十多年前把皇长子放到悦知风的身边,其实不只是为即墨熠找一个靠山,同时也是给悦知风安排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作为一个改朝换代的初代帝王,即墨皓峰太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无论他对悦知风的信任如何坚如磐石,都不能确保自己身后绝无万一,所以他把皇长子亲手送到悦知风身边,希望长久的相处能让他们建立起深厚的情感,那么如果继位的是即墨熠,悦知风依然会是新帝最亲近和信任的人。
“只能说我阿爷在这事上真的太一厢情愿了。”季熠又摇了摇头,似乎至今都不太能接受这居然是他那英明神武的阿爷能做出来的事,“他凭什么觉得我只要跟老头一起生活久了就一定会感情好?更何况老头根本不需要他这样的保护。”
谢观南笑而不语,季熠被他笑得没法继续往下说话了,事实就是即墨皓峰一点没料错,季熠虽然常和悦知风针锋相对,但他们彼此珍视和信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至少让悦知风和他建立感情这步棋是走成了的。
即墨皓峰担心他的继任者会容不下悦知风,但他也知道,悦知风的存在未来确实很可能会威胁到皇权。时局的变化,国家的发展很都会推着君王去做出一些选择,他希望的不过是到了非选不可的时候,他在乎的人受到的伤害能降到最低。
“陛下如今推行的新政,其实已见端倪,你很清楚你阿爷的筹谋并非多余。”谢观南几乎没有在季熠面前这样称呼过即墨锦,“你不如试想一下,如果今日是你坐在那个位子上,你会比陛下更激进强硬,还是更温和宽仁?”
如果没有这二十多年的相濡以沫,季熠对悦知风的情感会停留在哪个程度,如果是他坐在龙椅上,皇帝和睿王的关系和如今比又会怎样?
“那……”季熠本想说若要换位思考,也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当年被送来西南的是即墨锦,可是他很快意识到这个选择一开始就不会存在,因为悦知风只对先皇后生下的孩子才天然带有感情,即墨锦和悦知风是没有这份羁绊的,所以从一开始就没得选,只能是他,也只有他。
“你阿爷也知道,他只能送你来,但是他没有把那个位子直接交到你手上,可能是天意,没有让那把龙椅,成为他二十多年对你亏欠的弥补。”
谢观南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亏欠”两个字说了出来,但这无损于他对即墨皓峰的敬意,毕竟他已经把一个几乎无解的难题做到了很接近成功的地步。谢观南依然认为即墨皓峰对季熠有父子情分的亏欠,但他在君臣之道上可以算是伏仰无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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