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季熠想做得十拿九稳,亦或最终他还是顾念几分悦知风的感受,耿道冲的舒坦日子还是延续到了第二年春末,甚至他卸职被抓也并非是皇帝从京中下的旨意,而是被剑南道的节度使押解入京的。
整件事中少不了季熠在里面穿针引线,他把晏宁州的情况先理清了、提前和皇帝通过气,而后再安排由节度使出面去处置。对外则看起来是剑南道自查自审将耿道冲一干人等的罪行挖掘出来,再上报朝廷、押解入京交大理寺,最后才由皇帝定夺是否会同三司审理。
晏宁州上下涉案的大小官员总计有二十多人,除去个别罪行较轻、本身也属于被胁迫或有主动认罪并积极提供线索证据的,其余案情重大、被直接提往帝京候审的也有十二人之多。
这一系列的动作自然在晏宁州官场震动极大,但在季熠的努力下,已经让一切进行得尽量低调了,所有补位的新任官员都是提前部署好的,把对州县公务、百姓日常生活造成的影响控制在最低限度内,唯一在精神和情感上受到严重打击的,谢观南觉得可能就是悦知风了,毕竟耿道冲是陇右军出身。
季熠盘算了很久,终于找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安排了个能说会道的人用比较柔软的方式让悦知风知道了这事,然而没过两天,剑南节度使就被急召去了陇右面见睿王。
整个晏宁州官场相当于重新洗牌,这个动静不可能不在朝野造成轰动,只不过在没有结案之前,尚无人敢直言弹劾睿王。虽说“天下之赋,盐利居半”,但晏宁州的盐祸于国库而言损失并不大,可官商勾结,知法犯法的性质是极其恶劣的,绝无可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算案子还没审定,众人也知道为首的官员恐怕性命难保,皇帝是一定会拿他重治以儆效尤的。如此一来皇帝与睿王的矛盾就等同于被拿到了台面上,一时之间对西南三道和悦知风的议论甚嚣尘上。
远在天边的帝京正在为这桩案子纷纷扰扰,陇右道的悦知风也没功夫闲着。晏宁州的事已然没有什么挽回的可能,他除了把剑南节度使提来狠狠教训了一顿之外,一句话一个字都没交代给耿道冲,只是让节度使速派了人马追上押解的队伍,说是务必要确保这些人一个不少全都得活着送到京城,不许他们在路上死了或缺胳膊少腿。
耿道冲为首的一干犯官被押解到京已是五月中的事了,皇帝把差事交给了三司,没有明确表示过任何意见,一切都待查明后再议,涉案人数多且案件时间跨度大,会审亦将耗时不短,皇帝并没有设下办案时限,鉴于即墨锦这样模糊的态度,善于揣摩上意的京官们也都谨慎地审视起自己的言行,那之后朝臣之间对此事的议论声反而减少了些许。
“节度使这次真是受了池鱼之殃。”事后谢观南觉得这场盐祸中要挑出最佳倒霉蛋的话,非剑南节度使不作第二人想,“晏宁州整个局设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账目漂亮得能拿去做范本,节度使也想不到能出这么大纰漏。”
可如果节度使要辩自己无辜也确实说不出那话,作为耿道冲的上官,这个失察之罪总是跑不了的,本朝不提倡无端连坐,所以节度使的罪责不会太重,只是被贬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了,五、六年内恐怕也很难再官复原职。节度使今年已过半百,仕途尾声遇到这么一件事,怕是得留下一辈子的遗憾了。
事情就是这样,有人在更高的位置布局斗法,混沌入局的人,往往是没有选择权的,哪怕是罪有应得的耿道冲,也不过是被人算计了的一枚棋子罢了。谢观南虽然有些同情节度使,但更明白为官者食君禄忠君事,越是居于高位就越应该如履薄冰、谨慎前行,律人律己都是出不得差错的这个道理。
若说帝国如同一座高楼,那么这一级一级的百官便是这楼中每一层的脊柱,任何一根被蛀空,都可能导致楼层坍塌甚至整楼损毁。悦知风的震怒,和皇帝的谨慎,都是因为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总要有个人让老头把那通邪火发出来,那不然除了他还有谁?”季熠没表现出多少同情心,他当然也知道节度使是被连累的,可这种时候也只有祭出这么一个人了,“难不成我过去跟老头大眼瞪小眼?”
谢观南一时无语,说真的他见惯了悦知风和颜悦色的模样,就算是在僰道县那样恶劣的情势下,也不过就是季熠挨过几个冷眼,他是完全没有见过悦知风生气发火的样子,用尽想象力,似乎也只能想到一个谪仙般的长者横眉冷对说几句重话,所以他不能理解季熠为何把面对悦知风的怒火说成是这样危险的事。
季熠也没法和谢观南解释这种只可意会的感觉,只说这阵子要避开悦知风的视线,尽量别去他面前找晦气。然而晏宁州的事情暂告段落不到一个月,甚至耿道冲都还没押到京城,与陇右道接壤的回鹘就传来了内乱的消息,悦知风得悉后不顾身边人的劝阻,亲自带兵往河西走廊赶了过去。
“老师的身体能撑得住么?”谢观南的脑子真的快跟不上了,才开春多久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是怎么了?
“老头这是被耿道冲气糊涂了不成?”佟追带回悦知风杀去了边境的消息后,季熠立刻把自己说的要避开悦知风的话直接咽回肚子,又让谢观南赶紧帮他收拾几件衣裳,连夜就要出发往陇右去,一刻也不打算耽搁,“二郎还没有下旨,他怎么能先插手回鹘内务,这是嫌别人手里他的把柄不够多吗?”
谢观南听到这话才惊觉,这件事的重点是悦知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去。无论本朝与回鹘的关系怎样,出兵外邦都是国事,不再属于西南内务,就算回鹘正式向我朝求援,也该由皇帝出面接受,悦知风妄动便是实打实的僭越,绝对是会落人口实的。
中原与回鹘汗国的邦交自回鹘建国起便存在了,前朝与之更是有多年的联姻关系,回鹘也始终诚心归附,甚至在前朝出现内乱时还协助过平叛,这一代汗王的祖母便是前朝最后一位嫁去和亲的公主。先帝大一统之后,本朝与回鹘的关系虽不如前朝那样亲密,但也一直很平稳,如今回鹘内乱,以本朝的立场要判断形势小心应对才是。
道理上回鹘与我朝交好,若有需要,但凡汗王开口,皇帝大概率是会答应相助的,但也要视情势而定,先查明回鹘此次内乱的缘由才是此刻最要紧的事,正如季熠所说,无论如何悦知风是不应该擅自带兵靠近边境的。这事儿可能于即墨皓峰在位时算不上什么,可如今龙椅上的人是即墨锦,就算是季熠也不敢确保悦知风这行为是否会触怒自己那皇帝弟弟。
可……谢观南和季熠都是了解悦知风的,他并非是那种莽撞的人,睿王的心思之细密非常人可比,就算是先有晏宁州的事情乱了他的心神,也不至于失策到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谢观南拉了一下季熠的袖子,不够冷静的人又岂止悦知风一个,自从陇右演武回来,季熠整个人也有点不太对劲,只是没有大事发生时,这人还能掩饰得比较好,“老师戍边那么多年,怎么也不至于轻易做出荒唐事来,你仔细想想呢?”
季熠回身,看到谢观南清澄如水的双眸,好像当头被人洒下了一捧甘霖,心头那点燥热得到了舒缓。
是从何时开始,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需要一些急迫感?季熠回忆了一下,是被悦知风提上演武场的时候?或许是更早,是在僰道县知道悦知风病了的时候?
对,或许就是那个时候。
在此之前季熠对时间几乎没有什么概念,他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经不起等待的,毕竟他十岁之后就在经历一段漫长的等待,而现实教会他的是,无论怎样自我调整也消解不掉等待的枯燥乏味所带来的麻木。可当他知道悦知风病了之后,好像他的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同了。
“我……”季熠攥起谢观南的手,拉住的好像不是爱人的指尖,而是拴住他的一根绳索,“我担心老头。”
承认这第一点并没有想象中困难,季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足尖,或许从来也没有什么能绊住他的步伐,只是他发现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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