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禅院,普慧殿。
众人盘坐在蒲团上,陪枯禅参禅。
凌霄躬着背,支着下巴,盯着枯禅油光光的脑袋看了半晌,将枯禅盯得睁开了眼。
他摸了摸脑门儿,对凌霄问道:“我头上有何物?”
凌霄懒懒地耷下眼皮,“没有。”
“那你在看什么?”
“看我自己。”
席玉顶着脸上新添的几道剑痕,将目光在二人脸上各转了一圈,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随后眼神一顺,扫到夙重,对上了他跟冰冻了千年一样的冷脸。
夙重发出一声冷哼。
席玉悻悻按平嘴角,挪开目光。
这夙重不知抽那门子风,驱逐魔族后,回来二话不说便找他打了一架,问其缘由也不说,只拿一种谴责的目光怒视他。
就跟他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话说回来,就算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又与他何干?
真是怪哉。
那头,枯禅对凌霄问道:“那凌霄掌门看到了什么?”
凌霄哼道:“一个冤大头。”
枯禅笑道:“掌门何出此言?”
“大师何必装傻。自打计划重组仙盟之时……不,或许更早,你就已经做好打算,让我和剑阁当排头兵、出头鸟,去对付魔族,吸引其注意。即便我不去炎州,你也会设法挑起剑阁与魔族的直接矛盾,引得剑阁和他们大打出手,我说得可对?”
“掌门误会了,贫僧……”
“出家人可不打诳语。”
“阿弥陀佛。”枯禅念了句佛号,不再辩驳,然后继续闭目参悟佛理。
“……”凌霄将手指捏得咔吧响,“让你不打诳语,不是让你不语。”
席玉没忍住笑,察觉师兄弟二人朝自己飞眼刀,立即佯装咳嗽,平视前方,将严肃的目光落在了枯禅的脑门儿上。
枯禅看糊弄不过,睁开眼无奈地看着凌霄,语气包容地对凌霄道:“掌门说得不错,那掌门意欲为何?”
听听这语气,就跟是他在无理取闹似的。
凌霄磨了磨后槽牙,然后一拍大腿,起身道:“我不干了,要打你们这帮和尚自己打去,明日一早、不,今晚、此刻,剑阁所有人,立即动身回千仞山。”
“师兄?”夙重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摸不着头脑,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没说两句就撕破脸了?他看向枯禅,“大师?”
枯禅苦笑摇头,“既然凌霄掌门已决定,贫僧也不好强求。”他朝凌霄做了一个佛礼,“好走,不送。”
凌霄冷哼一声,然后对夙重发火道:“没听见人赶客吗?好走,不送,还死皮赖脸的坐着干什么?去通知所有弟子,回剑阁!”
说完,凌霄拂袖而去。
夙重莫名被迁怒,呆坐片刻后,起身朝枯禅赔礼道:“大师莫怪,师兄向来率性纯直,却并非不顾大局之人,这会儿只是在气头上,待他气消后,我必定将他劝回。”
枯禅只是微微颔首,并无别话。
夙重见此情形,满腹疑问,难不成这老和尚在跟他师兄置气?
“那晚辈便先告辞了。”
夙重追着凌霄而去,殿里只留下了枯禅和席玉二人。
二人对视片刻,枯禅又合上了眼睛,一副泰山崩于前就顺便长眠的模样。
不一会儿,殿外便传来剑阁诸人之动静。
夙重吼道:“白二十三,去哪儿?还不给我滚回来!”
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从殿外掠过,紧接着白藏的声音传了进来,“师父,我、我去通知三师叔,马上就回来。”
小黄哒哒哒追了过去,“等等我,我去找四脚蛇和白小缺。”
三师叔?素月?
席玉屁股下这蒲团也有些坐不住了,他思忖:人要走了,要不要去道个别,送一送?
正当他纠结之际,枯禅缓缓开口道:“席玉仙君,殿内禁止喧哗。”
“嗯?”席玉满脸疑惑,“我有说话吗?”
枯禅道:“你的心太吵了。”
“……”席玉摸了摸鼻子,然后起身对枯禅道:“那我便不打扰大师清静了。”
他刚跨出殿门,抬头便见素月冲过来,两人差点撞上。
席玉扶了素月一把。
素月站定后,与他四目相对,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要走了。”
“我知道。”席玉冲她一笑,又道:“我送你。”
素月也露出笑容,“好。”
一个嘴上说送,一个嘴上应好,却是谁都没动。
枯禅化出一个木鱼,轻轻一敲,两人这才回神,一时都有些尴尬。
席玉对素月道:“走吧。”
木鱼又敲了一下,枯禅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阿弥陀佛,你不放开她,教她如何走?”
“啊?哎哟,对不住!”席玉赶紧松开素月的手。
素月微红着脸,对枯禅告辞后,便转身埋头走在了席玉的前头。
席玉捏了捏手,踩着有一声没一声的木鱼,跟上了素月的脚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掌门师兄怎么忽然就说要走?”
“他和枯禅大师起了点分歧,便说要走。”
“掌门师兄并非不顾大局之人,想来是一时气上心头的冲动之举罢了,我和夙重师兄在路上劝劝他,他气来得快也消得快,等气消了会回来的。”
“好。”
两人经过一盏石灯,素月瞅见席玉脸上多了几道剑痕,立即停下了脚步.
“你的脸怎么了?”
“哦,没什么。”席玉扫了一眼远处正在清点弟子的夙重,对她说道:“夙重剑尊今日起兴,找我切磋了一番,我技不如人,就挂了点彩。”
“夙重师兄?”素月盯着夙重,不由得一默,难怪跑那么快,回来又没见人,原来是找席玉打架去了。
这场架恐怕是为了自己。
素月伸手碰了碰席玉脸上的剑痕,问道:“痛么?”
席玉又瞧了夙重一眼,断然点头,“有点。”
“师兄手下没个轻重,对不住了。”素月从荷包里翻出一瓶药膏,打开蘸了一指白色膏药,就要往席玉脸上擦,“这是消痕祛疤的药膏,涂了很快就能好。”
席玉微微低下头,将脸凑到她指尖。
就在素月的手要碰上的脸时,席玉忽然伸手抓住,“等等。”
素月心头顿时燃起一簇小火苗,不断摇动起来,“怎、怎么了?”
“这药是谁给的?”
“少谷主。”
“……”席玉做好准备,露出一脸沉重的表情,然后松开她的手,“来吧。”
素月有点失望,又有点臊,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她定了定神,借着石灯,小心将药膏抹在了伤口上。
“嘶——”席玉抽了一口气,素月手一顿,等他熬过药咬伤口那阵疼,才继续给他涂。
两人隔得近,席玉的目光无处安放,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脸上。昏昏灯光,融去她平素的冷淡自持,给她镀上了一层亲和温柔的光晕,让席玉心头不由得一动。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两人之间的些许交集,比如手帕、比如疗伤……打住!
席玉及时扯回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脸上的伤口上。
素月轻柔而仔细的替他涂药,药膏被她指腹的热气化开,涂在伤口上竟没起先那么痛了。
席玉垂眸盯着她的眼睛,不算大,略有些单薄,睫毛下垂并不卷翘,却十分浓密,半掩着一双黑瞳,显出几分清幽。他想,兴许就是因为这双眼睛,才会让她看起来格外沉静和淡然。
可偏偏这双眼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总是专注而灼热的,就像此刻。
席玉忽然觉得,这石灯熏得慌,让他有点热。
“好了。”素月上完药,手指在他脸上留恋一瞬,及时收回。
席玉却仍低着头,似乎在出神。
素月将药膏递给他,“药膏留给你,你自己再擦两天应该就会好了。”
“哦,好。”席玉伸手去拿她手里的药膏,却被一旁突然响起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你们在干什么?”夙重防贼似的盯着席玉,目光落在他的爪子上。
面对夙重的虎视鹰瞵,席玉很快恢复镇定,他拿起素月手里的药,一边瞅夙重一边往怀里揣,然后对素月道:“我会记得涂的。”
夙重只后悔没给他狐狸皮子上多划几道,让他得瑟。
他绷着脸,硬邦邦道:“师妹,走了。”
“嗯。”正好白藏在楚屿芳和伏青骨的相送下出来了,她对席玉道:“那我们走了,后会有期。”
席玉对她笑了笑,“后会有期。”
素月又上前跟伏青骨和楚屿芳告别。
楚屿芳有些不舍,“这些日子多亏你陪着练剑,我的身子硬朗不少,这一走,内院又该冷清了。”
素月安慰道:“还有青骨呢。”
伏青骨眯起眼笑,若有所指道:“冷清的可不不止是内院。”
楚屿芳不吭声了,她看了被师兄弟们包围的白藏,脸上热意吵翻了天。
伏青骨打量四周,并未看见凌霄,对素月问道:“你家掌门师兄去哪儿了?”
素月无奈道:“掌门师兄已经先行一步了。”
伏青骨哼了哼,看向一旁的席玉。
席玉发觉后,目光离开素月,跟她对上,然后冲她耸肩一笑。
夙重见人已到齐,便下令启程,白藏依依不舍地朝楚屿芳和伏青骨挥手,“少谷主,伏师姐,保重。”
轮到要跟席玉打招呼时,被师父踹上了剑。
席玉对夙重拱手道:“夙重剑尊,保重。”
夙重额头青筋直抽,然后怒视素月,素月跟众人告辞后,快步上前与他汇合。
伏青骨冲他们摇摇手,“一路顺风。”
剑阁御剑而起,转眼便消失在了夜空中。
楚屿芳怅然一叹,“此去一别,不知下次相见,又是什么时候。”
伏青骨道:“很快。”
“嗯?”楚屿芳转头看着她,什么意思?
伏青骨露出一个略带神秘的笑容,然后拍了拍她的手道:“早点回去歇着吧,明天一早我陪你练剑。”
“好。”楚屿芳见席玉还等在一旁,猜测二人有话要说,便辞了席玉先离去了。
伏青骨朝普慧殿中看了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席玉拿她上次的话回敬,“小师叔不是都猜到了吗?”
伏青骨听着普慧殿里传来的木鱼声,觉得那木锤是敲的是自己的脑袋,她有预感,自己又要当冤大头了。
她收回目光,扫过席玉的脸,“夙重打的?”
席玉诧异道:“小师叔怎么知道?”然后怀疑地打量她,“难道是小师叔同他说了什么?”
“不过是一些往事罢了。”伏青骨没将四脚蛇供出来,左右他说跟自己说,也没甚区别。
席玉心头闪过不好预感,“什么往事?”
伏青骨道:“蓬莱往事。”
“可否具体一点?”
“艳妖楼,卖身。”
普慧殿里的木鱼声一停,四周顿时变得死寂。
席玉扯了扯嘴角,“素月……”
伏青骨点头,“也在。”
怪不得,夙重会突然找他打架,感情是将他归于颜恻那一类的纨绔浪荡子了。
席玉摸了摸脸上的剑痕,药已经被吸收了,在无声无息之际。
他喃喃道:“也没见问一声。”
“问什么?谁问?”伏青骨叹道:“席玉啊席玉,枉你这般狡诈阴险,怎么就看不透这几颗心呢。”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席玉苦笑,随后说道:“我很明白。”
“你明白?”伏青骨挑眉问道:“你明白素月对你之心吗?”
席玉点头。
“那你可明白夙重对素月之心?”
席玉一愣,“这倒是不知。”
伏青骨哼了哼,“那你自己的呢?”
席玉盯着她,沉默片刻后,点头:“知道。”
伏青骨嘴角掀起一抹讥诮,“我看却未必。”
席玉怔然。
有些事还得自己想明白,尤其是事关感情。
伏青骨朝普慧殿扬了扬下巴,对他道:“跟老和尚多念念经吧。”
老和尚的木鱼又敲响了。
伏青骨转身离去。
“小师叔。”席玉叫住她,问道:“那你呢?”
伏青骨脚下一顿,“若是看不清,又怎会做选择?”
席玉道:“所以你才在云述和白师兄之间,选择了白师兄?”
伏青骨一个踉跄,差点被地面凸起的石块绊一跤。
她回头瞪着席玉。
席玉微笑甩锅,“凌霄说的。”
普慧殿的木鱼停了又敲,敲了又停。
伏青骨腹诽:老和尚不好好念经,看什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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