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来吃药。”
半梦半醒间,伏青骨察觉有人将药喂进了自己嘴里。
她尝到熟悉的药味,不禁皱了皱眉头,随即睁开眼睛,对上了云述担忧的脸。
恍惚片刻后,她问道:“是巫危行让你来的?”
云述沉默稍时,“还请师父恕罪。”
伏青骨摇头道:“你不来,他也会让别人来。”
她打量四周,发现两人身处一个山洞中,往洞口往出去,是一片风沙,“这是什么地方?”
云述道:“已入炎州地界了。”
炎州。
伏青骨望着外头黄沙,忽然想起了海晏秘境。
她既被带至炎州,那巫危行下一步,必是夺取海晏图,他手中有山海印, 也不知蓬莱能不能应付。
云述关切道:“师父可还有哪里不适?”
伏青骨回神,探了探内府,却发现自己灵力被封锁,元婴与魔种皆陷入沉睡之中,无法被唤醒,但身体却并无大碍。
“我没事。”她问道:“方才你给我吃的药,可是楚绾一给你的?”
“嗯,他说是治伤的药,我见师父迟迟不醒,便自作主张地给您服下了。”
伏青骨脑子猝然闪过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她缓了缓,问道:“你给我吃了几颗?”
“两颗。”
“……”楚绾一这混账是想坑死她?
云述见她脸上浸出冷汗,有些慌了手脚,“难道是药用错了?”随即后悔道:“就不该信那楚绾一的话!”
“药没错,只是这药有后遗症。”伏青骨眼前已出现重影,只是此时她灵力被封,无法召唤出乾坤袋取逍遥散,便唤了声:“三郎。”
一道虚影出现在她身旁,三郎许久才凝固身形,然后召唤出乾坤袋,从里头找出逍遥散,喂给了伏青骨。
云述盯着他,神色冰凉而复杂,这凡人怎么还这么阴魂不散!
三郎神色自若地对伏青骨问道:“青骨,你觉得怎么样?”
伏青骨没应声,两颗拾忆丸的药效发作起来,逍遥散根本压不住,她陷入纷杂破碎的幻觉中,已经感知不到外界的情景。
云述也顾不得前尘恩怨,着急忙慌地对三郎问道:“我师父她怎么了?”
“你给她服用的是拾忆丸,这药能助她修复识海、恢复记忆,却有强烈的后遗症,会导致幻觉和头痛。原本这药需要间隔一个月服用一枚,你却给她服用了两枚,她如今药效发作,灵力又被封禁,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云述懊恼又自责,随即骂道:“都怪那个庸医,也没说要吃多少颗。”
他想替伏青骨压制药性,却想起自己如今是魔,贸然运气只怕会坏了她修行,随即望着三郎,“你可有办法?”
逍遥散已经用完,且即便有,恐怕也不好滥用。
三郎摸上伏青骨眉头,沉思片刻后,提议道:“我本受她灵力滋养,试试看入其识海,能不能为她减轻痛楚。”
云述虽然不情愿,可眼下也别无他法,只好咬牙答应道:“好。”随即又警告道:“不许在我师父识海中肆意妄为,若是伤了她,我便让你……”
“让我再死一次?”三郎忽然转头对上云述的眼睛,淡淡道:“若不是你,我和她或许都不会落到如今这般下场。”
云述怔住,一时竟脱不开他眼神的桎梏。
三郎移开目光,望着伏青骨,随后化作一道光,没入她的额头。
云述回神,狠狠喘了几口气,神色惊疑不已,方才是怎么回事?他为何竟像是被那凡人控制了一般,无法挣脱?
忽然,他额头的魔契闪了闪,脑海中传来一道命令。
他捂着额头,露出挣扎地神色,许久后,抱起伏青骨走出洞口,隐没在黄沙之中。
三郎进入伏青骨识海,差点被一道闪电劈中,他闪身躲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冰冷至极的声音,“你是谁?”
他刚转身,便被吸入一个血色幻境之中。
“你是谁?”
三郎再次听见那人询问,他稳住身形循声望去,却蓦然睁大了双眼,“你……”
眼前之人被锁链穿过手脚、双肩,紧紧捆缚,犹如罪人一般,跪坐在神像之前。她长发披散,逶迤至三郎脚边,发梢凝结着鲜血与泥土,让他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她微微侧头,露出半片死白的脸庞和一只血红的眼睛,似是在打量他。
三郎忍不住颤抖起来,随后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仙长,我是三郎。”
“三郎?”她重复地咀嚼这两个字,唇角逐渐绷出痛苦的神色,“他已经死了。”随后又喃喃道:“都死了……我的父母、族人、师父,三郎,还有被妖魔截杀的弟子都死了,枉我修这么多年的道,却谁都救不了。”
她抬头望着面前的神像,问道:“既如此,修道又有何用?”
神像不动声色,神情冷漠而悲悯。
“不是这样的……唔!”三郎想上前,却不慎踩中降魔阵,引动锁链,穿透了他的胸膛,他喘息片刻,死死盯着灵晔的身影,“不是这样的。”
灵晔锁链扯回神志,转头望着他,端详片刻后说道:“你是魔。”
“我……”三郎被她眼中的杀意刺痛,深吸一口气道:“我是三郎,你是绿髓道人,我们曾一起游历人间,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说完,他化出一把琴,拂动琴弦,弹出他们相遇时的那首《迎仙客》。
幽暗的庙宇转瞬化作灯火通明的酒楼,台上的琴师,台下的看客,不经意间对视,各自露出笑容。随后,画面陡然一转,来到酒楼的后巷,两人相识,随后相交相知,再相伴游历,最后别离。
琴声停歇,两人眼一暗,回到了阴暗的庙宇。
“我早就知道,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我与仙长并非同路人,于我而言,相识已的大幸。”
三郎身形又淡了些,他注视着灵晔,眼中带着眷恋、仰慕和淡淡的痛楚。
灵晔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琴音之中,又仿佛在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凡人寿数如飞鸿踏雪泥,转瞬即逝,生老病死,爱恨别离,都是必经而短暂之过程,最终都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而归于尘土。”三郎不顾穿胸而过的铁链,迈着艰难而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她,“我的死并非你造成的,世人之死也并非谁能干预,我死在寻求之路上,已是死得其所。”
灵晔终于开口,“你难道不恨?”
“三郎无怨无恨,唯有遗憾。”三郎来到她身旁,同她一起跪在神像前,转头看着她,“遗憾没能再见你一面。”
灵晔对上他平静的双眸,自嘲道:“魔,你又在迷惑我。”
三郎心头刺痛,再见绿髓是他的愿望,可他想见的绝不是眼前这样的绿髓。他伸手抹去她脸上的血迹,与她对视道:“仙长可还记得,你在帮我解围后,我曾问你希望我如何报答时,你怎么说的么?”
灵晔愣了愣,说道:“修道应当不思报答,不为功德,但求问心无愧。”
三郎的手指落在她眼角,“你已经做到了你所能做的一切,已是问心无愧,其余皆是造化使然,即便神力也难以左右,所以你无需自责。”
灵晔眼中的血气减退不少,她想起了自己为拜师行过的千山万水,穿过的风霜雪雨,而那时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顺利找到灵皋道人,更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她没想过结果,也不畏惧后果,只想着若自己不走这么一遭,终生都将后悔。可当她成功拜师,修道习法后,却发现这仅仅只是开始,前路永无终点,只能继续苦行,而死亡常伴左右。
当她看到三郎曝尸荒野,被妖兽啃得只剩头颅的残骨,蛰伏在心底的恐惧与困惑遮蔽了她的目光,动摇了她的坚持,心魔油然而生,使她酿成大错。
如今,又因他一席话,而拨云见日、重现天光,这让她感慨机缘之同时,也心生疑惑。眼前的三郎为魔所化,却又跟她体内的心魔,十分不同。
心魔引诱她杀戮,而眼前的魔,却似乎在将她引回正道。
“三郎已死,你从何处而来?”
三郎愣住,此问他无法回答,他本以为自己只是个凡人,可如今看来事实却并没有这么简单。
正当二人疑惑之时,灵晔体内忽然钻出一股黑气缠住了三郎的脖颈,然后又分出几支,钻入了他的七窍。
“三郎!”灵晔见状,艰难地念起咒语,催动降魔大阵,试图将魔气切断。
三郎手中的琴掉落在地,他伸手死死抓住脖颈上缠绕的魔气试图挣脱,却因自己也被降魔大阵的锁链束缚,而徒劳无功。眼看三郎的身影即将消失,灵晔催动腰间的玉佩,将三郎吸入玉佩之中。
这玉佩中有她入魔前灌注的灵力,可保其魂体不散,可谁知她体内魔气竟与三郎融为一体,同三郎一起被吸入了玉佩之中。
魔气被拔出,她身上的锁链断开,随降魔大阵逐渐消散。沉睡的元婴苏醒,灵力流入经脉,涤荡残余魔气,灵晔双目褪去血红,恢复了清明澄澈。
她解下腰间玉佩,蓄起灵力注入其中,“三郎?”
三郎却毫无动静。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灵晔转身望去,神色不由得一震,随后化作青光没入了那人额头。
来人正是伏青骨。
伏青骨身子晃了晃,随后被弹出幻境,三郎重新凝体化形,出现在她身旁将她扶住。
“青骨,你没事吧。”
“没事。”
三郎松了口气,随后想起方才幻境中发生之事,摸着自己的额头道:“原来我真的是魔。”灵晔将他封在玉佩中,又送至灵宫安葬,便是为了借神力净化他的魔气。
伏青骨补全这段记忆,又想到三郎和巫危行之间的牵扯,心头对三郎的前身有了大致猜想。
“与其说你是魔,不如说这是我的劫,是我介入你的因果,扰了你的清净。”
如果不是她,三郎早已入轮回,说不定早已脱去魔胎,修成了真正的人。
三郎却道:“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入魔。”
伏青骨叹息:“一切皆是因缘注定。”
两人相视一笑。
忽然,识海再次翻起风波,伏青骨被卷入记忆的缝隙之中,三郎连忙拉住她,两人同时落入下一个幻境。
伏青骨刚站稳脚,一道影子便朝她撞了过来,紧接着是剧烈的灵爆。
“谪戌仙尊走火入魔了!”
“快!去通知掌门!”
“师父,你没事吧!”
伏青骨耳边响起纷杂的声音,待她睁眼一看,却见自己正身处无极殿前,身旁的弟子已经倒了一片。雷声轰鸣,她来不及细想,立即推开身旁之人,提剑抵挡。炽白的电光炸开,她抬头对上谪戌疯狂的双眼。
看来,这是谪戌入魔时的场景。
谪戌再次挥动巨锤,她此时刚踏入元婴境,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再次被击飞。
“青骨。”想要接住她,她却穿过他的身体,砸向远处的石柱。
谪戌入魔之时,三郎并不存在,因此即便被伏青骨拉入幻境,却无法干涉幻境中所发生之事。眼看伏青骨要砸在石柱上,一人闪身而至,将她接住,并抬手挡住了追击而来的谪戌。
“掌门!”
“掌门来了。”
伏青骨落地,连忙朝来人看去,来人挡在她面前,然后抬手并指点在了闪身而至的谪戌额头。
“师父”二字,脱口而出。
那人微微侧头,将伏青骨记忆中那模糊的面容清晰地勾勒出来,令她倍感亲切之余,同时生出三分敬畏。
灵皋天然一副仙风道骨,看伏青骨的眼神中透着关怀,“可被你师兄伤到了?”
伏青骨摇头,“多亏师父来得及时,弟子无碍。”
灵皋点头,随后望向谪戌,脸上飞快闪过复杂之色,谪戌被他定住无法动弹,血红的双眼流下两行眼泪。
“师父在此,莫怕。”灵皋撤手,将一道封印打入谪戌额头,谪戌手中巨锤落地,眼睛一闭,直直向后倒去。
灵皋上前将他接住,然后对弟子吩咐道:“将他送回寝殿。”
“弟子来吧。”一名黑衣弟子过来扶住谪戌,在他转身之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伏青骨,随后顿住。
伏青骨与他对视,在他谦卑的目光中,截获一丝隐藏得极深的警惕和探究。
她垂眸掩下眼底寒意,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巫危行露出笑容,扶着谪戌朝无极殿走去。
灵皋对弟子们吩咐道:“今日之事,不许外传,否则按泄密处罚,可记清楚了?”
众弟子齐声应道:“是。”
三郎来到伏青骨身旁,盯着灵皋的背影,低声对她说道:“他身上有魔气。”
伏青骨抿紧嘴唇。
方才在师父接住她时,她已经察觉到了,原来在此时,师父就已被魔缠上了。
不,或许更早。
她看向无极殿,巫危行和谪戌的身影,消失在了殿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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