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艺雕刻镶边的镜子中映出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庞。
这是在这艘邮轮上不多见的东方面孔。
并不深刻的五官透出几许阴柔,细长的眉眼微弯,即使不笑也似有笑意浮上眉梢眼角。微长的黑发柔顺地垂至下颌,似乎比女性的发丝还要柔软顺滑。
黑发黑眸,肤色却像常年缺少阳光照射般几近苍白。
“……”修长的手指抬至颈间,将看起来不太对称的领结摆正。
又反复确认了许久,男子才轻轻牵动唇角,露出了极淡的笑容。
镜中,白色的衬衣与黑色的马甲包裹住了男子略显清瘦的身形,典型的侍者装扮。
……
一周前——
「我希望你能帮我除掉鹤见南雄和他的孩子。资料想必已经到达你手上了。」
「一周后,坦桑石号邮轮上的晚宴吗……据说会有很多藏品展示,我多少也有点兴趣了呢。」
「没错,那是一场盛大的藏品界的晚宴,在那时下手最好不过。」
「呵,容我再确认一下,鹤见南雄一人,五岁的女孩一人。」
「是的,一定不要伤害鸣子!呃、我是说……鹤见鸣子,那个人的妻子。」
「呵呵,很乐意为您效劳。但请谨记一点。」
「嗯……?」
「何时死去,不是人类所能决定的。」
用着轻缓而诡异的语调讲出最后一句,年轻男子轻轻地放下了听筒。
对方对下手的时机指手画脚,让他有些不爽。
懒散地靠在了软皮沙发上,男子眯眼看着手中的资料,狭长的双眸愈加深邃。
——人类死去的时间,是由死神决定的。
……
整理好仪容的男子走出了换衣间。
13层的客舱与豪华酒店并无区别。这一层只对贵宾开放,房间也都是舒适奢华的套房。
精湛铁艺的围栏,红木精雕的楼梯立柱,巴洛克风格营造出的富丽堂皇的墙面装修,以及最夺目的——光芒璀璨的水晶大吊灯……
年轻男子望着这一切,忽然记起幼时的自己曾也憧憬过什么,只是所有的憧憬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残酷的现实所碾碎。
而现在……他已经……
随手拉过了放在一旁的小餐车,男子推着它十分自然地朝目标地点走去。
覆盖了整个走廊的短绒地毯将一切声息与企图掩盖。
……
余光瞥着上方的监控,男子的眼中流露出一抹不屑的神色。
他将餐车靠着墙壁放好,食指伸向了目标房间的门铃——
谁知,房门突然被打开。
伴着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他的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部位被不知名物体撞了个结实。
“啊呜……”
“嘶……”
他登时吃痛地蜷起了身子,精致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有那么疼么……”有些闷闷的童音自前方响起,语气听起来很是鄙夷。
待疼痛稍有缓解,他微蹙着眉头直起了上身。
愣了愣,他又下移了视线,然后才看到应该是目标的小屁孩正捂着鼻子,怨念地望着自己。
堂堂死神,居然被一个五岁的小鬼鄙视了。
还被……击中了要害。
“璃璃子,都说了吹干头发再出去玩,不然会生病的。”
一道温柔的女音带着些微嗔意从屋内传来,眼前的小屁孩“嘻嘻”笑着躲到了男子的身后。
他循着声音望向门口,一位身着晚礼服的年轻女性刚好停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并未出现在资料中的一张面孔。温婉而秀丽的容貌,有别于西方深邃五官的柔美。黑色的发挽成美丽的发髻,天鹅般的脖颈优美白皙。无袖的深红色长款礼服,除胸前的刺绣外再没有任何装饰,却足以勾勒出她流云般纤细的身段。
目光相接,女性有些讶异地打量了他几秒,随即弯起唇浅浅一笑。
“你会……讲日语吗?”
她的声音很好听,轻轻柔柔的,像一阵微风拂过叶梢。与他一般无二的墨黑眸子中有光影徐徐流动,宛如碧波之水。
她就是……鹤见鸣子么?
脑中像有灵光闪过,被称为死神的年轻杀手忽然明白了这场暗杀的真正目的。
他被人花重金请来,竟然是做牵线搭桥的差事。
——当真无趣。
这样想着的死神,微微垂下眼睑,谦卑地摆出了符合身份的笑容。
“会的,夫人。”
鸣子朝他会心地一笑,便立即望向他身后的小屁孩。她摆出了母亲的架子,板起脸道:“好啦,璃璃子。不乖乖听话,叔叔会笑话你的哦。”
“诶~什么叔叔,叫人家哥哥才对嘛。”
含着笑意的清朗男音适时响起。
他的头号目标——鹤见南雄就这么走了出来,还朝他点头示意。
与妻子相比,他的相貌平庸了些,但当他看向鸣子时,那深情温柔的神色让他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
小屁孩审时度势了一番,“刺溜”地躲到了鹤见南雄的背后,还示威似的朝鸣子吐了吐舌头。
得意了一会儿后,她抱着爸爸的大腿探出半个脑袋看向死神,咧嘴一笑,“大哥哥,你……好像很好看诶。”
“噗嗤……”一旁的鸣子立刻掩嘴笑出声,“这么小就如此花痴,长大了可怎么办呀。”
“我看这小哥长得眉清目秀,说明咱闺女眼光不错嘛。”鹤见南雄揉着小屁孩的脑袋,笑着道。
很好看?这不是废话么,凭着这张脸……
“……!”那一刻,死神忽然陷入了很多年都没再出现过的迷惘当中。
他好像……被这一家人带跑了节奏——原本只能由他来操纵的节奏。
他甚至重新看了看自己的装扮。
他现在是侍者,即使是在豪华邮轮工作,也只是个卑微的侍者。
而他的面前是被邀请来参加世界级收藏展会的收藏家,及他的妻女。
在死神的认知中,富人与名人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望着这一家三口,一直平静无波的内心像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他的脑中浮现出很多年前的冬夜,在那堪堪遮挡风雨的破屋子里。
火柴滑出微弱火光,点燃了他从别处偷来的破布。火苗一点点将破布吞噬,藏在纤维里的虫子被火烧得噼啪作响,烧焦的味道混着破布原本沾染的刺鼻异味扩散到空气中……
那可怕的味道让他这个闻惯了恶臭的人都一阵头晕恶心,可也带给了他无可比拟的温暖。
后来……他便再也……
他看向这三人中笑得最开心的小屁孩。
还在滴着水的长发湿漉漉地粘在脸上,把整个小脸挡去大半,隐隐能看到她笑得弯弯的眉眼,一排细细的牙齿。
她还那么年幼,什么都不懂。没有见过世间的险恶,也没有被一丝污秽玷污。
当她死去的时候,看起来会像睡着了一样吧。
没有痛苦地,安然地死去。
——方才内心滋长着的什么,一瞬间扭曲成了别的样子。
——彼时,他是憎恶着世界长大的死神。
……
“不知大小姐的头发,可否由鄙人来吹干呢,晚宴快要开始了呢。”
死神微微颔首,眯着眼睛微笑起来。
三分谦和,七分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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