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执透过酒馆的窗户向室内望去,并没有发现莫念的身影,于是决定推门进去,结果正遇上出来找他的段谦。
两个人的肩头猛地碰在一起,都各自皱着眉退开半步。
“好巧啊,沈总。”
看清来人后,段谦迅速调整状态,招呼道:“我听布朗家的人说,你前年去他们那里做客,人家拿出罗曼尼康帝招待,你也只喝了两口。没想到你会对人均四十的小馆子感兴趣?”
沈执见对方一个人出来,更是觉得心烦意乱:“这与酒本身没关系。洛根·布朗和他姐姐一样是个不成事的,前年把集团给他的一批货换成积压的次品卖出去,消费者闹上了媒体——你应该有所耳闻。我按协议要求他善后,他竟然全程把脚跷在桌上。”
他转而道:“哦,我忘了你与旁人结交的标准很随意,所以我说的这些,你或许的确不在乎。像你这样的人待在莫念身边,对他没什么好处。”
段谦听沈执讽刺自己,只道是狗急跳墙,心情反而越发好起来,长眉一弯,悠悠然向身后看了一眼:“每个人都有优点,所以我的标准并非不存在,只看是否投缘。”
“至于沈总刚才说我对莫念只有坏的影响,我想莫念本人也是不认同的,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对吧,小念?”
话音刚落,莫念就适时捧着杯子从门里出来,很自然地将其中一杯递给段谦,而后向沈执投来困惑的目光。
“你怎么在这里?”
“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的话在空中相撞,莫念抢先回应道:“显而易见,我们在约会。”
沈执沉着脸色,目光在莫念与段谦之间游移,似乎想竭力搜寻出什么蛛丝马迹:“你怎么可能跟他在一起呢。别开玩笑了,我绝不相信。”
莫念偷偷瞥了段谦一眼,心说他们两人八成还是演技太生疏,引起了沈执的怀疑,正考虑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却被身边的段谦一把揽过肩膀。
两个人的脸近在咫尺,段谦看着莫念因惊诧而瞬间张大的眼睛,展颜道:“准确来说,我们现在还不是情侣,但我正在努力。”
莫念有点晃神,心想对方怎么突然开始即兴发挥,还演得这么投入,随即用余光看见沈执僵硬的身形,知道对方终于有几分相信了,现在必须趁热打铁。
他随即露出揶揄的表情:“段哥,你在大庭广众下用这种方式‘努力’,我很有可能拒绝。”
“抱歉,那咱们下回换个创意。”段谦仍笑,眨了眨眼。
一旁的沈执终于忍无可忍,上前用力将段谦扯向一边:“把你的手拿开!”
段谦乖乖松了手,却在让开时故意脚下打滑,作势要向后倒,莫念眼疾手快地将他扯住,随即关切道:“没事吧?”
“今天穿得厚,摔倒也没关系,放心。”段谦宽慰道,同时如愿在莫念眼中看到了些许闪烁的怒意。
成了,一位靠片酬吃饭的老友曾告诉他,演戏的精髓不在于模仿,而在于某些时刻因投入而迸发出的真情——就像现在这样。
沈执怔然看着两人为芝麻粒大的事捉着彼此的胳膊嘘寒问暖,神情风云变幻。
“沈执,”莫念沉声道:“希望你还记得那一纸协议,请立刻离开这里。我和段哥之间的关系,与你无关。”
此刻在段谦看来,莫念提及两人的协议就像巴甫洛夫摇响了铃铛,沈执近乎应激似地顿住,深深地凝视着莫念,瞳仁里的愤怒与委屈下一秒就要化作实体倾泻而出,但终究还是出于某些原因被眼眶揽住了。
莫念也被对方盯得发毛,微别过脸,干咳两声。
“你们的关系已经这么近了么......?段谦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沈执不可置信地发问,回应他的只有默然。
莫念从未见过沈执露出那种表情,即使在沈执跳进海里找耳钉的那晚也没见过——就像是要流泪。
不可一世的沈总竟然伤情至此,真稀奇。
莫念甚至有点期待对方的眼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恐怕在经历那兵荒马乱的一年后,自己也已经变得不正常了。
“我们去屋里坐坐吧?外面风大。”段谦提议道。
莫念点头,侧身走进酒馆。
段谦则回过头体贴地提醒沈执已经到了饭点,两人至少会逗留一个小时,他没必要在这里站着挨冻,随即把门带上。
莫念差点忘了,刮风往往是降水的预兆。
他和段谦吃过饭后又聊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天边滚过两声闷雷,屋外猛地打闪,豆大的雨幕就开始被一阵紧过一阵地泼洒在窗上。
“小念,”段谦见莫念看着窗户上的雨水出神,喊了一声:“你……介意我这样叫你么?”
“当然也可以,身边比我年龄大的朋友都这么叫。”莫念笑了笑。
段谦点头,“听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在中国被称为‘惊蛰’。”他道。
“春雷乍动、冬虫苏醒,惊蛰过后,万物都将生长起来。”莫念道:“接下来的天气会越来越暖和,很快就可以摘下围巾了。”
“哈哈,今天怪我的围巾不懂事,辜负了你一片好意。”段谦微笑:“不过总体而言,表演很成功,沈执多半已经相信你我说的话了。”
莫念也笑,但仍有些神游。
他想起段谦刚才在门口的眼神,总觉得其中包含着其他情绪。
然而话到嘴边数次又被咽回肚子里,他心里憋得慌,于是下意识地交叠双手,拇指彼此绞动着。
段谦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道:“对了,小念,上回忘记告诉你那个坚持要和我约会的人是谁,万一见面只怕要出乱子,所以我们要统一口径......这是他的照片。”他随即把手机递过去。
镜头中的男人坐在电车上,身披一件样式陈旧的风衣,头戴猎鹿帽,一手捏着烟斗,乍看还以为是某张经过彩色处理的上世纪摄影,但背景里还有些现代装束的工作人员在调试录像设备,说明照片的主角多半是名演员。
那人对着摄影师的方向扬起眉,桃花眼中秋波潋滟,一副与镜头调情的样子。
莫念心想此人的性格多半不怎么稳重,而且相貌很眼熟,貌似在某部获奥斯卡奖的电影里见到过,有点惊奇:“雷蒙德·威廉姆斯,这位可是大明星啊。之前只听说他和电影投资方中的一位女性传绯闻,没想到竟然......”
“竟然也喜欢男人?”段谦接话道,微微一笑:“看来你不了解演艺圈里的生态,许多从业者的取向并不能单纯依靠其婚恋状态来确定。”
“某些人可能迫于舆论压力与异性结婚,但同时与一名同性维持地下恋情;还有些人为了获取资源而出卖色相,双方在镜头前看似和谐,背地里却总有一方怨声载道——”
“这位威廉姆斯先生就是在前任金主那里混出了头,近几年另起炉灶当老板,总算可以自由选择恋爱对象,没成想竟然找到了我。”
莫念点点头:“原来如此。只可惜他眼光不错,但运气差了点。”
先不论圈里复杂的人际关系,莫念总算相信所谓的“追求者”的确真实存在。至于自己对段谦态度的疑虑,多半是神经过敏导致的,不用太在意。
段谦显得很高兴:“小念,你是在夸我么?”
莫念当即又多说了几句好话,权当替自己刚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赔罪。
段谦也暗暗抹去从鬓角滑出的冷汗,知道对方的疑虑已经被打消,往后应该能相处得更顺利些,心情难免雀跃。
两个人结了帐,撑着伞从酒廊里出来,远远看见那辆熟悉的古思特还在街边停着,车灯已经熄灭,表明车中无人,副驾驶的窗户由于疏忽留出一道两指宽的缝隙。
莫念觉得奇怪,毕竟沈执就算气急了也不至于把车直接扔在街上,但实在懒得惯,打算直接从车后走过去。
然而刚走到附近,莫念的脚步顿了一下。
“段哥,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他问。
段谦在空中闻了闻:“是酒味,附近可能有醉汉路过吧。”
“不。”莫念否定了他的猜想,随即靠近身边车辆的副驾驶,向里面望了一眼,敲了敲玻璃。
等了好半天,玻璃才缓慢降下,车内沉积了许久的酒气瞬间涌出来。
段谦皱着眉头退开。
车内其实有人,但没开暖气,室温和外界一样冷。
车主醺醺然抬起眼皮看向窗外的人,努力支撑起身体,随后又昏睡过去。
“他喝多了。”莫念得出结论。
沈执喝得不是一般的多,他俩在酒馆里吃饭聊天的时候,此人八成一直在门口的玻璃温室里买醉。
段谦摇头,取出手机道:“我知道沈执的住处,叫个代驾把他送回去吧,睡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他无奈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怜悯——他与莫念两人在今天的对峙中完胜,沈执却以这种姿态宣告落败,多少显得不体面。
段谦认为分手就好比从宴会上离席,出门前彼此说一句“多谢招待”即可。
摔盘子砸碗乃至揪着对面的人逼问为什么中途停止,都太野蛮了,只会让双方在赶赴下一场宴会的时候仍然满身狼狈。而且他同样不明白,沈执为什么表现得如此激烈,简直像是从缸里跳下地面的金鱼似的,一个劲儿地挣扎。
才谈过一年而已,即使再挂念,偶尔联系也就行了,何必那么夸张?
车里的人突然喊道:“小念,小念......!”
莫念退在一边,看着段谦问:“代驾应该快来了吧?”
“小念,送我回家......”沈执在混沌中说道,吐字粘连而缓慢:“我好难受,你把我送回去好么?”
“你糊涂了,沈执。你的现任助理叫夏敬,秘书叫程襄,他们负责替你开车。”莫念解释道。
和一个醉酒的人掰扯这些的确有点滑稽,但如果不回应,对方就隔三岔五叫唤他的名字,听得更心烦。
“唔,”沈执趴回方向盘,含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和你一起回家,就像以前那样......”
“小念,如果段谦消失,你会不会重新喜欢我?”沈执问,双眼布满血丝。
姓沈的已经开始耍酒疯了,莫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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