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长安附近的渭桥,已经成了一个庞大的军营,几万兵士在这里燃起营火,一眼望去绵延没有尽头,喝醉了的军汉到处闲逛,狂吼乱叫,撵鸡捉狗。
老百姓们都吓得早早关门睡觉,生怕得罪了这帮大爷,那可能就是塌天之祸了。
帅帐里面也是觥筹交错,三个节帅聚集一起,现在正喝得带劲。
正中间箕坐而饮的,是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字正臣。他面如重枣,加上两条重重的卧蚕眉,晃眼一看还真有些关老爷的模样,只是少了一部美髯,长的也不是丹凤眼,而是两只凶残的狼眼,虽然没有喷出绿光,但也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李茂贞左手坐着一个矮胖子,却是圆头圆脑,未语先笑,显得慈眉善目,一副小康生活的员外形象。此人正是华州守捉使韩建,字佐时。不同于李茂贞的虎狼本色,小商贩的出身使他永远都有一种投机心理,对外他是封疆大吏,对内他却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时人所说重视民生的“南郭北韩”,“北韩”说的就是他。
李茂贞右手边狂饮的是邠宁节度使王行瑜,字为政。他本来是朱玫的手下,因为眼馋朝廷的赏格,手刃老上司朱玫,坐上了朱玫的位置。此人一张蜡黄脸,上面乱麻麻长满胡子,狭长的双眼凶光四射。
此三帅此番合计领兵十万,径自来长安找皇帝“讨说法”:李茂贞是因为长子李继鹏骚扰李九娘,被黄四娘杀死,一怒之下要找官家讲理。同时还想扶持王珙做河中节帅,将来好吞并河中;韩建则是想兼并同州,当个同华节度使;至于王行瑜,他的要求更奇葩:他要做尚书令!
要知道因为唐太宗曾经做过尚书令,所以唐朝无人敢居此职,就连重建大唐的郭老令公郭子仪,也坚决推辞这个职位。可笑的王行瑜,居然要做尚书令!
不出所料,朝廷拒绝了三帅的无理要求,于是三帅合兵十万,前来找皇上“诉衷情”,口号还是传统的“清君侧”,朝中宰相李谿、韦昭度,就是他们口中的奸臣:是他们蒙蔽官家,拒绝三帅的要求,所以,诛杀韦李,是他们起兵的旗号。
李茂贞喝干杯中酒,看看韩建和王行瑜,喷着酒气说:
“佐时,为政,明日就要进入长安,不知二公,有何想法?”
王行瑜马上说道:“此番得正臣兄相助,王某感激不尽,暗自寻思,若朝廷仍然不肯命某为尚书令,那么至少也要扩大我的靖难军地盘。”
李茂贞点了点头,看看韩建,韩建笑着说:
“朝纲紊乱,在于奸臣跋扈。韩某所见,正臣兄当以皇叔身份,整顿朝纲,方不误此番兴兵讨贼之意。”
不愧是笑面虎:让李茂贞去杀大臣,他自己却双手不沾血。事实上把同州划给韩建,是三帅各项要求中最可能实现的一项,所以韩建颇有些悠然物外的感觉。
李茂贞忽然把酒杯扔掉:“佐时,为政,李某今日便不留两公豪饮了!明日咱们面见官家,总要他答应所有要求,为天下主持公道!不过,此事非同小可,以李某看来,须得一个快字,务必速战速决!”
李茂贞速战速决的想法是对的,三帅出兵长安,震动天下,河东的探子如流星一般,不断前来明政殿,报告三帅的进军路线等情况。
李克用当即震怒,就要立刻出兵勤王,但是四弟李克宁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
第一,河中已经被朱全忠巧取,现在已经成了宣武军的地盘;第二,他确实找到了勖儿!只是众寡不敌,又被葛从周抢走了。
李克用被四郎的精彩描述几乎弄晕了,四郎此番寻子,真的是跌宕起伏,忽喜忽悲。等李克宁讲完经过,李克用陷入沉思中,左思右想,决定召周德威前来商量。
周德威听完之后,略一思忖就抱拳说道:
“大王,如今倒是有四个计较了。”
李克用心中暗喜:周德威不愧是智囊,总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观点:
“阳五快说,如何把勖儿救得回来?”
周德威开始了抽丝剥茧,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这第一个计较,就是河中被朱贼夺取。臣听说,当时朱全忠是以迎娶朱瑄遗孀为名,将精兵藏于四十多辆婚车之中,到了河中衙内,方才暴起制住河中军官,随后控制城门,从而得手。”
李克用看看四弟,刚才这个细节,李克宁并没有说过。
李克宁有些无奈。这个细节,他并不知道。
周德威说:“臣就是想效仿他,只说接应郡主归宁,车中暗藏精兵,先夺北门。”
李克宁笑起来:“镇远此计怕是不行,宣武军才以此计夺了蒲州,如何不作防备?”
虽然已经归降宣武军,但现在双方还没联系上,李克宁也没法把情报送出去,只好用话语阻拦用兵。
周德威也笑起来:
“惯盗不防被窃。而且臣还请大王准备五百精兵,各自披了羊皮,将守城官兵引出城去。”
李克用想到要救儿子,就要去长安。而河中却是绕不过的坎,于是点头:
“一正一奇,双管齐下,阳五此计,不妨一试。”
周德威接着说:“臣第二个计较,就是不论蒲州是否攻克,都先令十三太保引五千军,攻打邠州,给三帅来个釜底抽薪。”
李克用心中明白,救儿子虽然是头等大事,但官家蒙尘举国震惊,救驾回銮,也是必走的一步棋。事实上,自己本来就要出兵救驾,只是现在四郎说出勖儿的消息,这才把自己的思路完全引到了儿子身上。周阳五建议通过攻打邠州吸引王行瑜离开长安,把三帅变成两帅,倒是个好办法:
“邠宁军主力都已经开往长安,此时夺取邠州,正是勤王之义!这一条,孤准了!给十三,拨一万兵马!”
毕竟是河东大帅,开口就把兵力翻了一倍。
周德威笑着说:
“臣第三个计较,就是若取了蒲州,便可星夜直奔长安,与岐王主力决战。”
李克宁笑了一声,李克用看看他:“四郎如何说?”
李克宁很是不屑,向王兄拱手道:
“王兄,若是镇远此策果然取了蒲州,小弟情愿将天马送给王兄。”
不料李克用一听“天马”两字,顿时左眼放光,连右眼都睁大了一毫米:
“什么天马?莫非是朱瑄的?”
那时的骑兵将领,对战马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现代男子对汽车的热爱。一匹好马,不仅是好脚力,更是冲锋陷阵的好战友,甚至是通人性的好伙伴。
现在听到的是天马,那和后世男人听到兰博基尼没区别。
什么救儿子,什么救驾。先等等。
先问清楚四郎在说什么?
李克宁失口提到天马,此时只好如实说道:
“正是朱瑄的那匹天马。小弟此番厮杀,却把那骑天马的打下马来,缴获了这匹好马。”
李克用站起身走过去,看样子已经急不可耐了:
“马呢?”
李克宁明白天马肯定保不住了,虽然心疼,也没办法。谁叫自己失口呢?
“马就在小弟家中,王兄还是先商量如何出兵,再去看马?”
李克用犹豫一下,觉得四郎说的不错,自己还是该先说救人的事。马再好,也不是人。
救两个人。官家,还有勖儿。
都是不容有失的。只好回到座位上,想了想问:
“镇远还剩下最后一个计较。”
周德威说道:“最后一个计较,却是请圣人迁都北京太原。”
这是一劳永逸之计,圣人迁都太原,那就彻底安全了。但是大王会同意吗?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两眼紧紧盯着大王。
果然李克用思索一阵,摇摇头:
“阳五的理由,孤也知晓。最近十来年,圣人两度被迫离开长安,这长安,一点都不安!可是贸然请圣人移驾太原,先不说官家是否肯来,只说朝野如何议论?那口水还不把孤淹死?”见李克宁想说话,立刻一挥手:
“不必多说。不义之事,孤断然不做!”
大王把迁都说成“不义之事”,明显是害怕天下人指责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明确拒绝。
周德威和李克用互相看了一眼,周德威回答到:
“大王以忠义自律,不肯惊动官家迁都,是臣冒昧了。”
李克用摇摇头:“此番出兵,是救两个人。官家未必有危险,倒是勖儿,处在虎穴之中,反而最是紧急!此种情况下,却说将来迁都,那真是好高骛远。”
李克宁理解王兄的心理:“咱们应该集中全力,尽快救出勖儿才是。”
李克用看看四弟,微笑点头,开始发布命令:
“正该如此。镇远现在去告知十三,立刻领兵一万,直扑邠宁两州!”
周德威抱拳回答:“遵命!”
李克用喊了一声:“存璋,立刻去校场点兵六万,明日卯时出兵!”
一直在殿内侍卫的李存璋大声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李克用这才轻松下来,独眼看向李克宁:
“四郎,孤现在去你府上,看看那匹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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