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军指挥使八太保李存璋闻声向前一步,手按剑柄。那黄四娘见状,马上上前用身体蔽住公主,右手也照样按住了剑柄。
李克用顾及身份没有吭声。周德威立刻大喝一声:
“帅帐之中,谁敢无礼!”
随着这一声喝叫,一群马上亲兵跑了进来,他们全都手按剑柄,呈半圆阵型包围着黄四娘,个个怒目圆睁,虎视眈眈。
周德威连忙喝道:“退下!”
亲兵们早就习惯这种套路了,大家立刻列队退出。反正他们就警卫在帅帐周围,里面有什么异动,大家就立刻进入,如果被呵斥,那就马上退出。亲兵嘛,大王的最后防线,就这点事。
李九娘冷冷讽刺:“沙陀兵对付奴两个弱女子,倒是训练有素。”
张承业实在忍不住了,冒着被公主训斥的风险再次开口:
“李郡王的鸦军,天下闻名。若能立刻威逼南山,料想回銮不难。但若是举棋不定,一旦被吴兴郡王先行一步,则李郡王此行,恐怕未免虚行一趟。”
张承业一开口就马上分析时局,而救驾回銮,也的确有朱李两家争功之势,不过李克用可不愿让张承业看出端倪后,趁机捭阖纵横,他只是淡淡说道:
“只要官家平安回銮,知道沙陀才是一片忠义之心,那么救驾之虚名,甚至封王的口惠,李某却也不当回事。”
短短两句话,却有一个很明显的暗示。
“口惠”两个字就是在投石问路:你九公主说的封王,真的假的?是不是“口惠而实不至”?官家真的会听你的吗?
如果李九娘有谈判经验,就该听出弦外之音,赶紧说明官家何等宠爱自己,自己许下的承诺,官家十有八九会答应,让李克用看到封王的可能性非常大,从而让他改变态度,出兵南山。
可惜李九娘并没注意这个细节,她只是一门心思想要李克用立刻出兵救父:
“李郡王若是不肯举兵,我父皇如何平安回銮?”
李克用懒得回答这个小娘子了,他瞥了一眼周德威。意思就是:你来说。
周德威当然明白大王的意思,马上变身成为发言人:
“公主此言,未免言过其实。我家大王兴兵十万,南下勤王,怎是不肯举兵?”
李九娘反驳:“然而于三帅来说,却至今毫发无伤!”
周德威冷笑一声,作为将军,他喜欢讲事实:
“十三太保李存孝猛攻邠宁军,王行瑜连夜赶回老巢,如今三帅已去其一!如果这还叫三帅毫发无伤,周某情愿就此住口。”
当然不是毫发无伤了。在河东威压下,三帅变成两帅,已经少了三分之一了。
张承业并不知道这个情报,惊喜叫起来:
“原来李郡王已经对叛贼下手了!哎呀惭愧,咱家竟然不知!李郡王果然不愧是国家栋梁!”
李九娘心中也是一喜,但仍然斥责张承业:
“张公公未免言之过早!圣驾尚未回銮,怎可如此浮夸?以奴所见……”
李克用哼了一声:
“八郎,怎还不送客!”
李克用这回真是火大了。
如果不是十三进攻邠州,王行瑜会离开长安?犯阙的三帅已经跑了一个,却被李九娘说成“浮夸”,甚至还想由她来评价自己算不算大唐栋梁!这叫沙陀王如何忍耐?还是把这公主赶走了事吧。
李存璋明白父王是真的发怒了,连忙再次上前说道:
“请立刻出帐!”
李九娘霍然转身就走,晶莹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自幼娇生惯养的她,不论是做郡主还是做公主,几曾被人如此欺辱驱赶!父皇对她从来都是温言细语,连口气都不曾重过,更不要说那些达官贵人、名门淑女!哪怕是吴兴郡王的王妃张惠,也只敢与自己平起平坐!他李克用算什么?不也就是一个郡王吗?
李九娘疾步走出帅帐,黄四娘自然紧随其后,张承业犹豫一下,连连摇头,又对李克用道:
“哎呀,李郡王,都是误会,误会……”
话音未落就连忙追随李九娘离开,刚出帅帐,就听见李九娘尖刻的声音:
“蠢奴!怎就抛下了你新主人?”
听见李九娘斥责,张承业连忙赔着笑脸说道:
“殿下说哪里话来,老奴的主人,除了官家就是列位殿下,哪还有其他人呐?”
李九娘一边走向坐骑,一边气冲冲地数落:
“奴算是看清了这陇西郡王是何等人了!大言炎炎,倨傲无礼,举止失措偏又居功自傲,畏葸不前却又妒贤嫉能!这等人,就是张公公推荐的勤王救星?你这蠢奴,哪里有一点救国之才!奴看你就是辜负圣恩!”
这句话可是说重了。张承业这人,你骂他打他都行,但万万不能说他不忠。果然,张承业当即跪下:
“殿下怎生责罚老奴都行,但若说老奴辜负圣恩,老奴断不敢认!既然如此,老奴可效仿申包胥哭秦庭,留在此间哭求,直到李郡王出兵!”
黄四娘轻轻拉了一下李九娘的袖子,李九娘这才发现自己说话过分了。悻悻说道:
“还不肯承认?那你且说,你要如何救驾?真要在他这里哭下去吗?”
张承业也没想到公主跟自己较真,真要自己在河东大营哭下去,只好自己找台阶下:
“殿下说笑了,其实老奴是想去联络朝中众臣,联名上书,请岐王悬崖勒马,奉还圣驾。”
李九娘走到坐骑前,拉住马缰想了想:
“四娘,刚才说起,吴兴郡王也回来了?”
黄四娘点点头:“张公公如此说。”
李九娘看看跪在地上的张承业:
“你且起身,说说朱全忠如何?”
张承业起身说道:“谢殿下。老奴听闻,吴兴郡王此番夺了天平军和泰宁军,又占了河中,之后返回长安,一封信吓退了岐王……”
李九娘蹙起秀眉问:“慢点说,我怎么记得,天平军最是效忠朝廷?”
张承业犹豫一下,看看九公主才说:
“殿下,天平军的确一直向朝廷交纳贡赋。朱瑄这样的藩镇,如今的确不多了。”
李九娘:“那么吴兴郡王为何却去征讨他?”
张承业心想,这不是幼稚吗?明摆着是朱全忠要扩大地盘、增强实力呀。可是听殿下之意,显然是认为朱全忠和朱瑄都是效忠朝廷的忠臣,而忠臣之间就不该打仗。他犹豫一下只好回答:
“殿下,可能他两个之间,有着私人恩怨?”
李九娘声音一下子提高八度:
“胡说!同为大唐臣子,怎可私下攻伐!他们眼中,还有父皇吗?还有朝廷吗?现在这些藩镇,简直无法无天!”
张承业只有满肚子的苦笑:殿下哟,眼中还有官家的,现在还剩几个?李克用倒是堪称忠义之士,可惜刚刚才被殿下您给得罪死了。他只好嘴上敷衍道:
“殿下明鉴,藩镇间私下攻伐,果然有违皇朝祖制。不过大家尚且未曾下旨申饬,老奴想来,必然大家有深谋远虑在其中。”
张承业一下子把问题甩给了皇帝。殿下你再有脾气,莫非还能指责皇上?就算你有这个胆子,那皇上也会教给你基本的政治分析。老奴就少说两句,免得又被训斥。
不料李九娘却说道:
“哼,父皇果然纵容他们太多了!”
张承业暗自心惊:女儿指责父亲已经不合纲常,公主指责皇帝,那可是将父纲、君纲一并违背了呀!九公主,还真是胆大包天!惊骇之余,却又怕殿下跑去得罪朱全忠,那吴兴郡王可未必会让她嚣张。想到此连忙说道:
“老奴倒是听说,先帝驾崩之前,曾经给了大家两把锁:亲王典兵,锁住京畿太平;吴兴郡王,锁住藩镇归顺。如今朱郡王一纸书信就吓退岐王,可见先帝英明。”
他听李九娘竟然真的还想寻父皇分辩,连忙又抬出先帝,暗想这么一来,你总不会去找先帝分辩了吧。
李九娘当然不会去找去世的皇帝分辩,只是冷笑一声:
“四娘你看,人家朱郡王一封信就吓跑了岐王,那李克用舞刀弄枪还沾沾自喜,说他们逼走了王行瑜!张公公你说,都是郡王,怎么差距那么大?”
张承业当然知道,现在李九娘对李克用是十万个看不顺眼,捡个机会就要埋汰沙陀王。其实李克用把三帅撵走了一帅,功劳并不比朱全忠小。
“老奴所见,朱郡王文攻,李郡王武攻,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都是为了救驾啊。”
这话虽然没毛病,但李九娘并不爱听,只是她自己也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救驾:
“那你也该为救驾做贡献吧!速去联络重臣,公推一人去南山,让岐王先奉父皇回銮。四娘随我来,去见吴兴郡王!”
张承业听她部署,好像是要去请朱全忠出兵,但朱全忠何等人,怎会听公主号令?张承业倒是听说公主与王妃私交不错,于是委婉说道:
“殿下如果想去吴兴郡王府上,何不先找朱郡王的王妃商量?”
李九娘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这句话还算有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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