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整个逑勒部落只剩几间屋子亮着塘火。一些是在自家屋里徘徊踌躇,思考着青年下午的话。另一些,已经与青年汇合商量着如何将火焰燃烧得更大。黑夜里,不时有人出屋,往村尾青年的屋子而去。他们没人点火把,却都有一盏更亮的灯在心中。
而这村落之中最大最豪华的居所也依然亮着灯,不时传出来东西打砸落地的声音,却已经无人在意。
史林额是亥时末来的,甚至等不到子时过后。这些年,他少有光明正大地在夜晚进阿紫的居所。今天的他,却突然无惧无畏起来。
他将屋内那做做样子的卦文、巫器全部扫到地上,踩成了碎片。脸上是藏不住的癫狂和阴鸷。
大掌掐住了对方的脖子,那种掌控的感觉终于回来了一些。
“我倒不知道阿紫能有这种本事,连那个遗腹子都能勾搭上。”
方紫猛地咳了两口,断断续续地开口:“你在……说什么。他……是如何成为遗腹子的,你,就忘了吗?如此恨木萨,他会听我的?”
听了她的话,史林额目光缓和了一些,但掐着人的手却未松,反手将人压在了床榻上。方紫的手不自觉搭上了这要扼断自己命脉的大掌,史林额看到了自己留下的齿痕。
他松了手,粗暴地环过阿紫的腰,将人捞起来,禁锢在自己怀里。
“你就这么恨我,连自己也不顾了?”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方紫忽然一笑,道:“你来,只是要问这早就有答案的问题?”
她抬手一拉,自史林额发间拉下了一根紫色的发带,缠绕在自己指尖。又抬着这手,轻轻抚上了史林额的脸,唇贴上对方的耳垂,软声喊了一句:“哥哥。”
说完,还啄了一口那耳垂。史林额浑身一颤,猛地掐着方紫的后脖颈,将人拉离了一些。
他恶狠狠地盯着方紫那张笑脸,自己眼里却是恶欲和怒火在交织燃烧。
“七年了,阿紫,你为何还是不懂。你要我死,便是断了自己的生路!”
说完,他眼中的火烧到了极致,欺身将人压在了榻上。史林额夺过那根两指宽的发带,迅捷无比地绑在了方紫的手腕上,单手将这双手压过了方紫的头顶。他空出的另一只手搭上了方紫的腰间。
干涸的土地迎来甘霖,雨丝无孔不入,唤起一些嫩芽破土而出,在风中招摇着结出鲜红的果实。
从那阿紫这些年来极少叫出口的称呼,到主动的温言细语,到如今一反常态的乖顺,史林额不是觉察不出异样。他只是已被这小兔子拖得泥足深陷。
从十二岁时开始,史林额就被方紫以心作牢,关在里面逃不出来,到如今他也不愿意逃出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就想让这人死在自己手里,这样便谁也逃不了了。
情已到浓时,两人额间都已经出了薄汗。史林额不自觉地摸上了那双由自己亲自造就的白瞳,他喃喃地道:“阿紫,你想要我的命,直接拿去吧。反正,这命早就是你的了。”
方紫瞳孔动了一动,随即她抬起自己被发带绑住的双手,挂在了史林额的脖子上。她眼角和脸颊都染上了绯红,连那双平时看不出来神色的白瞳,此刻都浸满了让人迷失的水汽。两人心与心相贴太多次,史林额却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模样。没忍住伸手抄过她的腰,将人抱起来半坐在了自己身上。
方紫手腕被束缚,环在史林额的颈间。那紫色的发带,同时禁锢住了两人。
她贴到史林额的耳边,柔声道:“哥哥……”
“恩?”
史林额含糊地应了一声,覆在她背上的手收紧。
方紫轻声喘着,又继续道:“哥哥是要我,还是要权力……”
史林额顿了一下,随后将人抱得更紧,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咬着对方肩头那片皮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都要!”
史林额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瞬间,似乎听到方紫在尖叫喘息之后说了一句话。他没有听清,也顾不上了。木萨居所被视为圣洁之地,从来没人敢擅自进入。而此刻,这居所的大门却被蛮横地踹开,乌泱泱的人挤在门口,好似在围困凶兽。
——
一个时辰以前,洛丽自己在火塘边坐着发呆。这些天被迫接受的信息太多,她脑子很乱。虽然独居了许久,但到底只是个年轻女子,此刻身边连个商量讨论的人都没有,她难免有些烦躁。不管是今天史林额说的那番话,还是那斯图说的那些,都让洛丽陷入一种纠结的境地。
她是一夜白瞳中的一员,能被治愈自然是好的,但是推翻木萨,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个青年说得没错,她虽然从出生开始就在敬畏鬼魂,但在死亡之刃贴着自己脖颈之时,她才发现哪还有更可怕的。
除了无法选择到底相信谁,洛丽还有更难以消解的郁结在心中。选谁做卡萨她大可以逃避,当个中立派,等别人做出了选择,她听之任之即可。她在意的是史林额和木萨的关系。
据洛丽知道的,伊紫是方图家的小女儿,是史林额的表妹,在成为木萨之前,有大概五年没在部落里。而她是为了逃避纹面才离开了村子,作为她逃跑帮手的史林额还受了二十杖刑。
伊紫回来之后,只让人叫她方紫,和史林额关系似乎远了些。归于逑勒一年后,方图·奇里罗·伊紫突然白瞳,同时原木萨被鬼魂反噬而死,成为了逑勒的新木萨。
本来“见鬼”的那天晚上,洛丽见木萨和史林额一同前来就觉得怪怪的,回来后又想起那天晚上史林额明明说要去垦楠那里,垦楠却是独自一人跑出屋来。洛丽心里疑云一直没有消下去。
今日下午在祭台听那斯图的一番言语,倒真的让洛丽开始怀疑史林额是不是真的和木萨串通了起来。她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但越是不敢相信,这个念头就越是挥之不去。
洛丽越想心中越是郁结,便起身熄了塘火,准备回屋躺下。她走到堂屋那扇窗户前,刚伸手将窗扇拉过来,就见对面垦楠的屋里走出来一个人。她没来由地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就躲到窗扇后面。透过那窗扇没完全拉上的缝隙,洛丽见那人影一路从垦楠屋中走出,往村中心去了。
即使没有照明,那人的背影自己肖想过无数次,洛丽还是认了出来,是史林额。她心里一惊,开始想史林额是不是要去木萨那里。于是洛丽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循着那人影的方向跟了上去。
她曾经想要个史林额的孩子,等史林额坐上卡萨之位,即使不能成婚,但靠着孩子自己自然也会衣食无忧。但自从那个怀疑产生,洛丽就想要一探究竟,她不能稀里糊涂地把自己送到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怀疑是假,她才能放心地与史林额进行下一步,并毫无疑义地支持他成为卡萨;如若为真,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寻找下一个目标,且放心大胆地支持那斯图。
夜色沉沉,洛丽没有燃火把,一路跌跌撞撞,人自然也跟丢了。但她还是凭着记忆,在许久之后摸到了木萨的居所外。那间屋子还亮着灯火。部落里几乎所有人家都是用火塘照明,偏偏木萨要用油灯,洛丽那股妒意也烧了起来,甚至恨不得自己所思所想都成真,将那圣女直接拉下圣坛来。
怀着这样的心情,洛丽猫腰慢慢挪到了那扇紧闭的窗户之下。屋内传来东西打砸落地的声音,还有人争吵说话的声音。她听得不真切,却也已经听出来了,那发怒的似乎正是史林额。
史林额用的是她从未听过的近乎于歇斯底里的语气,另外那个人却依然软声软语。
过了一会儿,屋里那阵咒骂打砸之声终于歇了下去,似乎是什么东西撞在木板上的“嘭”声之后,屋里的声音变了味道。
洛丽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让尖叫溢出来。她熟悉这个声音,与旁边那座屋子时不时传来的太像了。洛丽过了许久才冷静下来,还是不甘心一般,她颤抖着手,将那扇窗户拉开了一小道缝隙。
那夹在缝隙里的画面理应让人血脉喷张,却让洛丽浑身上下凉了个透;模模糊糊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一声声砸在洛丽的额头之上,让她后退了两步,终于是没站稳跌坐在了地上。
她呆愣了半晌,这才从震惊中抽回神识,跌跌撞撞地起身。她原本想去卡萨那里,但转念一想,调转了方向,往那斯图家的方向去了。就在此时,屋里的人从那小小缝隙里抽回目光,贴着身上人的耳垂,低声说了两句话。
那斯图踹开木萨大门的时候,洛丽挤开了前面的青年,第一个冲进了屋子里。她指着屋里的人破口大骂:“dang妇!贱人!”就这样的污秽之词,来回喷出好几个,全部朝方紫砸去。
明护和林屿已经悄不作声地走进了屋里。方紫还被史林额抱坐在怀里背对着众人,头发散下来遮住后背,褶裙挡住了她和史林额的下半身,人冲进来之时只看到她颤抖着绷紧了脚背。
史林额阴沉着脸看向这些人,门口被遮了个严实,就连那窗口在瞬息之间都被两个青年挡住。
他什么都没说,扯过身后一张薄毯子把怀里的人裹了个严实,这才将人抱起一些,转成横抱的姿势拢在怀里。方紫的脸埋在他胸膛里,被他一只大手遮住了耳朵和半张脸。
那斯图脸上倒是没什么吃惊的表情,只在看到方紫裸露的脚踝时皱了皱眉。他上前一步,拉开仍在破口大骂的洛丽,呵斥道:“闭嘴!”
洛丽被这一声吓得一哆嗦,真的乖乖收声站到一边,只拿愤恨的眼神去看还坐在床榻上的人。
那斯图道:“史林额,你没什么好说的吗!”
史林额脸上没什么表情,连语气都是随意的。
“说什么?诸位有备而来,不已经看得分明?”
“你!”
“果然是奸夫yin妇勾结,要害我们逑勒一族!”
“好你个史林额,先是扶她做了木萨,如今又靠白瞳一事,哄骗众人,好顺利登上卡萨之位!”
“都是逑勒人,你好狠的心!”
“那之前流放那些人,是不是也是你们故意为之!”
“这还有什么好问的,那些流放的不都是与他史林额不和的人!”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不大的居所已然被讨伐之声淹没。
只史林额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这些人。他低下头去,附在方紫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阿紫,你可看清了,这些就是你要保的人。”
方紫轻轻一动,什么都没说,将脸埋得更深。
“够了!”那斯图大喝一声,周围的讨伐之语果然都停了下来,他继续道,“方图·史林额,方图·伊紫,既已认罪,便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史林额斜睨他一眼,道:“小子,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没有中间名。”
那斯图身子一僵,史林额继续道:“你还没成为卡萨,倒行使起权力来了?”
“阿洽罗已自觉退位与我,史林额,现在我就是这逑勒的卡萨了。”
听了这个话,史林额的表情终于呆了一瞬,随即他低头去看怀里的方紫,手不停地在对方脸上摩挲着。
忽地,他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啊。我的好阿紫。”
他一边笑着,一边把怀里人搂得更紧,脸都埋到了对方肩上。
“好,好。那斯图,你要燃我二人作你称王的第一把火,我成全你!但,也得让我们这垫脚石体面点吧。”
那斯图看着眼前的人,手一挥,道:“出去吧。”
那些屋里的青年个个都在犹豫。
“那斯图,这怎么行……”
“他们跑不掉的。”
说话间,明护和林屿已经自觉退出了屋子,那斯图紧跟其后。余下的人终于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也依照指令,退了出来。那房门“嘭”地一声被大力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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