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领事林玉矿山的路上,邓汉炎顺便见了炽烨,两人照常到酒幕吃酒。
“听说邓将军今日亲自将永昌侯府的家奴送到了府上?”炽烨跟别人说话,总是先用“听说”来开头,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已经确定的,总之,所有事他都是道听途说,哪怕他今天已经在永安大街见过邓汉炎了。
“是,前几日矿山总有奴隶寻滋生事,手上只有几个奴隶,又拿不出真凭实据,本想先借了廷尉司之手,让永昌侯无处遁形,但永昌侯巧舌如簧,人送到廷尉司,到最后可能就无声息地失踪了。”邓汉炎举起酒碗,一仰头,火辣辣的酒精灼烧着他的嗓子流到了胃里。
“榆木脑袋也有开窍的时间。”炽烨嘴边浮起一丝戏谑地笑。“看来,接下来轮到安国公登场了。”
“现在还不清楚,可以确定,矿山一定有安国公府的家奴,但有多少,实在查不出。”
“你手上不是有奴籍吗,一翻不就清楚了。”
“奴籍毕竟是人写出来的,跟事实还是有出入的。”邓汉炎也没有说实话,他脑海中闪过太傅星宿的话,在人命和忠诚面前,他还是选择了前者。邓汉炎是不擅长说谎的,他说谎会紧张,他赶紧把目光移向屋子外面,现在是申时,外面的天空就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天边一直有闷雷声在翻滚,雷声就这样低沉地吼了快一个时辰也没有雨落下来,看样子,又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雨。
“我手下的人有看到安国公府的管家彭安去过领事林矿山。”炽烨还是忍不住提醒邓汉炎。顺着邓汉炎的目光,炽烨也把眼睛移向屋子外面。“下雨了。”炽烨说着,已经能听到嘀嗒的雨声。
“是啊,又下雨了。”邓汉炎附和了一声,邓汉炎与炽烨一样,不喜欢雨,雨天,人也乏,总觉得身子不清爽,浑身都黏糊糊的,这样的天气总会让他的心情也莫名的低落。不怎么喜欢下雨的邓汉炎反而对雨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
“上次去冯志府上时,冯志说矿山最怕事故。”炽烨想起冯志说的话,都一一对上了,领事林玉矿山在蓄养着永昌侯府和安国公府的家奴,还借了地盘给王衍、杨轩、邓荣三家斗武。
“乐正大人上次去矿山营房时,也说过同样的话。”邓汉炎昨夜一夜未合眼,他也在反复想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带兵打仗的门外汉,他不懂矿山管理。
“安国公是做大事的人,他不单单是看不惯你,还看不惯冯府,领事林的玉矿得天独厚,简直就是北冕国最大的打劫,这是利益啊,安国公若下手,一定就是大事故,矿井事故。”炽烨不仅想得远,还想得细,他能看清朝堂的形势。这话说出来,把邓汉炎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若是矿井失事,无非就是水灾事故或火灾事故,领事林那个位置放火的话,火势也很容易就控制住了,应该不太会用这一招,要不就是掘进井巷时,发生松动片帮。”昨夜一夜恶补,邓汉炎也学到矿山上的一点儿皮毛。
“不会是这些,若是让奴隶去做这些就是送死,明明知道会死,谁会心甘情愿去送死。”炽烨推翻了邓汉炎的推断,炽烨比邓汉炎更懂人性,这种矿井事故,十有八九就是死,即便是奴隶,在死之前还是会在意这条并不值钱的命,毕竟,生命只有一次。
“尾矿库?”两个人想到了一起。
“领事林的尾矿库是傍山型的,库区纵深较短,库容又小,汇水面积虽小,但调洪能力较低。”邓汉炎想起他经常看到的领事林一带的地形图,接着补充道。
“这样的尾矿库会有什么危险?”炽烨继续问道。
“如果尾矿堆积面的高度与尾矿坝的坝顶高度相差无几,一场暴雨可能使尾矿溢出坝顶,发生泥石流事故。”
“这就对了,一旦失事,就是重大事故,会造成领事林的尾矿资源流失,山下的农田被覆没,甚至会淤塞渭河河道。”
酒吃了一半,邓汉炎抓起剑就跑了。从他站的位置往下看,眼前一片开阔,这正是炽烨信中所说的尾矿库。雷声停住后,立刻就能听到轰隆隆的水声,十几根像烟囱一样粗的管子正在齐心协力地排出水泥般的泥石流,发出怒吼的声音。远远看过去,像一个大型水库,四周的堤坝有一米多高,这个像“水库”一样的建筑是依山筑坝所围成的。邓汉炎转头看了看身后,雨天对矿山来说是危险的,常有冒顶事故。大雨如约而至,雨势汹涌,像浇下来一样,浇透了每个人的衣服。暴雨让气温也骤降不少,阴湿的冷风有些凉意地一遍遍重复地扫过,卷起了他长袍的边角,被吹向了一边。
“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绝对不会出任何差错。”邓汉炎调来虎贲,从邓汉炎任职虎贲中郎将后,虎贲军从王师一下子变成了杂牌军,还是守卫全是奴隶的领事林玉矿山,这些守卫心中甭提有多不乐意,邓汉炎反复叮嘱后,他们也只是口头表表忠心。
邓汉炎站在营房前看着滚动的惊雷,眼前的雨水串成了珠帘,遮住了他的视线,漆黑的夜色,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感觉。他站在门口向外面看,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他只是在听雨声,时间一分一秒地在静静流淌,平缓地从他的手旁擦过。紧绷的脸似乎有想不完的事,也许用沉思会更恰当一点。总之,那张脸是深沉的,让人觉得肃穆和沉重。雨雾中出现了成宜的身影。
“公子,出事了,矿山上的奴隶出逃了。”成宜说任何事,都是一副咋咋呼呼的性子。
邓汉炎皱了皱眉,该来的还是来了,眼前的情景,眼前的事,邓汉炎的前路也摆在眼前了,怕是要吃上几年牢饭了。邓汉炎调集一百多虎贲,去追捕逃走的奴隶。
这次奴隶的寻滋生事,带来的血腥与当夜的雨量一样多,弓箭如雨滴一般落下,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像鸡圈的小鸡一样,邓汉炎在雨中看着这些厮杀,这些人当中,大部分还是之前那批死里逃生的西夷流民,可他们也同样是人,生而为人,他们有活着的权利,可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路也只有死路一条,邓汉炎心中不忍。骚乱引来了剑洪将军,剑洪将军带来的不是禁卫军,而是外军中护军,邓汉炎数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一两二十五人,邓汉炎看着中护军跑前跑后,心中疑问越来越大,连中护军都调进京了,是要发生什么大事吗?
“邓将军手上有两千虎贲,竟然还能让奴隶生出暴乱。”剑洪责备邓汉炎守卫不利,他调来弓箭手,亲自上阵。
“属下失职,大将军还请三思,这里都是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奴隶。”在剑洪面前,邓汉炎语气诚恳。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尾矿库都溃坝了,邓将军就收起你的仁慈心吧。”
“大将军,太傅大人找你。”侍卫来报。
剑洪瞪了邓汉炎一眼,带着中护军走了。
邓汉炎的心咯噔了一下,尾矿库溃堤,是重大、特大事故。会有百姓和奴隶死不说,还会覆没良山脚之下的良田和村庄,邓汉炎招来成宜。“成宜,立刻回矿山,让所有人去溃堤处,无论用什么代价,都要堵上。把所有的草袋子都找来,用草袋子装上石头来加高坝顶。”说着,他已经打马离去。
这一次铃儿并没有前两次的好运,她刚从巷子冲出去便与一匹枣红色的马打了个照面,马匹受了惊,前蹄扬起,朝天怒吼一声,眼里的红光愈发鲜艳,它血口大开,獠牙露出,铃儿一个踉跄摔倒在水坑里,挽住头发的发籫也掉了,一头长发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身上。穿着盔甲的人从马上跌落下来,他抽出剑,向着铃儿和碧瑶走过来。碧瑶认出来了,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在集市上对他们大开杀戒的吕继才。
“愚蠢的罪奴。”
“回,回,回,大人,我我我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去,所所所以就被,被困在这里。”因为害怕,铃儿已经字不成句。她顺手将碧瑶推开了,碧瑶身子一歪,一屁股跌坐在雨水中。
“这里是忠直门,看你打扮就是逃奴,还敢信口雌黄。”吕继才的火气因刚才坠马变大了,将剑架到了铃儿的脖子上。
“吕大人且慢。”只听到了声音,并不见人,铃儿识得这个声音,她转头四下找寻。抬头时却看到站在她身旁的邓汉炎。
“吕大人。”邓汉炎从马背上跳下来。“此奴隶是我看守的领事林玉矿山的奴隶,因方才雨势来得急,没有来得及召集,不小心走失了,扰了吕大人的戒律,还望吕大人海涵,让我把人带回去。”邓汉炎着了一身米色暗纹刺绣的素衣,雨水正顺着刺绣的纹理慢慢流向地面。漆黑的夜里,这一身米色素衣让周围有了光,仿佛擦亮了夜空。
“邓将军这一身打扮是着了营房的寝衣吗?奴隶都跑到忠直门了,邓将军管理不仅疏松还儿戏。”吕继才脸上除了猜疑又多了一份小人得志的责备,邓汉炎处处与他作对,今日,终于让他捉了把柄在手中。吕继才泾渭分明的表情,让那些本该过去的伤与怨,却很难藏得住。
“确实思虑不周,因雨势太大,在营房换了一身干衣,不曾想收到侍卫来报,便急急出来寻人,有负太傅之令,还望吕大人能惘开一面,女人性命莫动,我带回去定当交由太傅严厉责罚。”邓汉炎想借太傅之名,草草将这件事压下去,他还急着赶回矿山。
“太傅之令固然要听,但大王也有令,所有逃奴,杀无赦。”机会来之不易,吕继才并没有打算卖太傅这个情面,他的左师是今日收到围捕西夷流民之命的,在气焰上都高了邓汉炎三分,他的剑已经划到了铃儿的脸上,将铃儿的头发挑在剑锋上。
邓汉炎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铃儿,心中有几分酸楚,他一闭眼,想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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