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塔上夜深人静。
所有侍从护卫都被放走了,只剩怀化春一个。执务室四面透露着暗夜里的星光,宽大的桌子上堆满了文书案卷,两盏长明灯悬在他身后,照亮那一小片,其余仍是黑暗。
白皓修觉得这副画面挺令人伤感的。
怀化春坐在那儿,好像那摸黑夜行,留取丹心的古人。又好像一头猛兽选择被规则约束了,一个曾经跟自己一样横刀立马的少年人短暂地绽放过了,开始背上责任和枷锁,然后渐渐地被历史涤去,老去。
“坐吧。”怀化春甚至不太愿意抬起脸来看他。
白皓修从黑暗中现身,还是站得挺远。
怀化春推开工作,点燃随身的烟杆,想了想,又把酒壶也掏出来,远远抛过。
白皓修接住,猛灌一口之后差点呛到,这酒真烈。
怀化春打量他,“不会喝?”
白皓修摇头咳嗽。
怀化春有点沧桑地吞云吐雾,“流落他乡那么长时间也不曾买醉啊?”
白皓修含沙射影地说:“有什么用呢?”
“……”怀化春也许怔了怔,但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白皓修再灌一口烈酒,喉咙滚烫,身上热了起来,喟叹一声,“总督,您吩咐吧。”
怀化春觉得这家伙酒意上头之后眼睛透亮,分外耀眼。缓缓道:“说起来镜儿的母亲,就是从你那个小国来的。”
白皓修静待风雨。
怀化春说:“弥洛国,是吧?不过祖上是圣炎的巫觋一脉,他们曾经得罪过魂师,身上有个诅咒……女性族人若结婚生子,生下女儿的,会克死丈夫。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死亡都不确定。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一天两天。在那之前如果又生了女儿,这份诅咒由哪个孩子继承也不确定。”
白皓修凝重而又悲伤地望着他。
怀化春抽了口烟,接着说:“如果生的都是男孩,诅咒隔代传给男孩的女儿。就这样,男性族人留了下来,但他们所生的女孩会被溺死。镜儿的母亲,被乳母抱着逃出来了,是在弥洛国长大的,后来赶上海难,和乳母分开,一个人漂洋过海,在静灵界的南边流浪。
“我十七岁那年,闹了次离家出走。我打算在渝州坐船出海,去找那个臭名昭著的海盗组织,血狱同盟。甚至还有点想加入他们呢,呵呵……上船之前我大哥找来,我们在海上打了一架,正好弄翻了一艘船,人牙子的‘货物’满载,从一个个箱子里钻出来的。
“我们忙着救人。屎尿的味道,疾病的味道。我被大哥拎着脖子臭骂,他说你看,这就是你要的生活?这就是你要的活法?我气不过,就去杀那船上的押运,我哥拦着,叫我去通知渝州官差。我去了,但我很烦他,因为他总是对的,明明只比我大一岁多。”
白皓修听到这里,已经从那份云淡风轻中听到了几分哽咽。
怀化春淡淡地说:“所以我报了官就走了。不过这一走,没再出海,就是在渝州晃着。我总在想我哥指挥当地署衙办案的样子,或者他会亲力亲为地去安置那些难民。一想这些我又烦,烦了两个月,他居然还没来找我。”
白皓修突兀地笑了一下,心想那是什么感觉?他没有兄弟姐妹,终生也无法体会了。
怀化春说:“我就又溜回那海边。谁知道,那家伙在粥棚里帮忙布施,被一个小姑娘指挥地团团转,鞍前马后,笑得忘了自己姓什么似的,我的事更是早抛到九霄去了。”
白皓修静默不动。
“我,从没见他那么开心过。”怀化春感慨往事如烟,“在家里的时候总是一板一眼,爱教训人,但很敬重父母。长辈们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让他以后娶高门大户的小姐,他也没说个不字。我看不上,没点野性……所以当时,我就像牛皮糖一样黏在他们身边,我想看我大哥的笑话。”
白皓修百味杂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将总督看做领袖、师尊、父辈,远远超过了幼时对明城凌志那般偶像式的崇拜幻想……这位的再造之恩虽然不单纯,又残酷,可他终究是受益者,什么都没有回馈过。
“外界传言我和我哥都对那姑娘倾心,其实是假的,我就是想膈应他们一下而已。”怀化春笑得有点落寞,“我动过心的姑娘,反而是老陆家的小妹妹……”
白皓修的鼻子开始发酸。
怀化春抖了抖烟灰,“查出大嫂家族诅咒的,是我母亲,后来的事谁都知道了。我不想让这些事影响镜儿,可惜我对女儿家的细腻一无所知。她这么聪明。”
白皓修头脑中旋风卷过,终于能将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折家。
——怀芳镜母亲的娘家么?
怀化春眼神发直,慢条斯理地抽烟,脊柱中的劲力一丝丝地往外泄露着,魁梧的身材似乎在缩水,一点点地变得矮小、佝偻。
白皓修转身走到一侧缺口处。
危崖百丈高,凛冽的风贴着塔身自下而上,掀起他衣袍和头发。视野齐平处,稀薄的云流和他心里的雾一样茫茫然,冷飕飕的。他把目光投得更远,瀞和城熄灭了灯火,留下横平竖直的大道切割的暗影,好似兽群在沉睡,蛰伏在轩辕塔下。
繁多、密集、复杂、辽远。静灵界的山河浩渺,千变万化,根本望不到头。
这就是他们要守护的一切了。
而在白皓修看不见的时候,怀化春低头抹了把眼睛。
折家祖上是百年前投奔圣炎的降将,后被发配到苍郜去了。可想而知,因为那个诅咒,他们人丁不旺,没有哪个名门望族的姑娘愿意嫁进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溺死。所以他们历经六代奋发图强,想要洗刷血脉中的污点,让家中男儿能在新藩国立足。
怀芳镜的母亲是折家的耻辱,是漏网之鱼。
曾经带着她母亲逃走的乳娘姓武,在弥洛国又收养了一个儿子,取名武昉。怀芳镜从龟息咒中醒来时,见到的就是武姥姥和武昉,人应该还是在圣炎境内。
然而那武昉欠了债,带着老母东躲西藏。他知道若将怀芳镜送回折家,必能敲他们一大笔钱财。怀芳镜和母亲生得极像,武昉没有错认。所以,他不顾武姥姥的反对,用药将伤重无力的怀芳镜迷晕,直接送往苍郜去了。
——反正怀芳镜了解到的只有这些。
折家当家长男,也就是怀芳镜的亲舅舅,折幼恩,本来要将她当巫女一样烧死的,但当怀芳镜惊慌中报出徽州怀化春的名号时,他们就不敢妄动了,因为那时怀化春已经进驻轩辕塔,成为静灵界的最高统治者!
然而折幼恩不甘心就这么放了怀芳镜,关着她,日日夜夜,用折家的屈辱血泪给她灌输强烈的罪恶感。如此过了五个月之久,琾彬洲来苍郜相谈结盟。折幼恩为讨好苍郜国主,献计将静灵界总督之女送给“新皇”。
琾彬洲背后有怀府扶持,这点在圣炎上层早不是秘密,那么他必定不会拒绝这样的条件。一来拯救怀芳镜,二来反制静灵界,三来得到苍郜的支持,会拒绝才有鬼了!
折家要的,就是星魂血誓。若琾彬洲在得到圣杯之后举行仪式,与怀芳镜的命星轨道交合,永世不分,就能打开魂路,他们的命运从此紧密相连,并且生死与共!皇帝的命星享尽神恩,可赦免人一生罪愆,拔除百年来扎根于血脉的,一切诅咒!
等于说,折家献出一位皇后,洗净命中脏污!他们会获得彻底的解脱。而琾彬洲也能向静灵界证明,自己对怀芳镜是真心相待——他愿意赌上白血之脉的纯正性,娶一个有可能会克死自己的女人呢!
所以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怀化春该怎么做,相不相信这场巧合了,而是怀芳镜,如何看待她自己。她是否在折家五个月的洗脑活动中,认定了自己的出生即是罪孽呢?她是否认为只要自己同时代表静灵界和苍郜国嫁给琾彬洲,便是向怀、折两家赎罪了呢?
在那之后,怀芳镜本人也没有污点了,她至少可以不用溺死自己的女儿,可以换来甘州的祖父母,对母亲的原谅和接纳。她想让母亲被纳入怀家族谱,让离家二十年的叔父,回到甘州,为老人尽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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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化春根本不能去想,这一年多,他视如己出的孩子都遭遇了什么。
白皓修在那边叹了口气,歉仄地道:“总督,怀姑娘不是软弱迷茫之人,即便对手是琾彬洲。她会挺过来的。”
怀化春眼角淌下两行浊泪,坐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白皓修又道:“琾彬洲以前潜伏在暗,之后却在明处。他做了皇帝又如何?”
怀化春还是没应声。
白皓修也跟着沉默了。
“……如果是你,”怀化春哑声问:“你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那种人么?”
白皓修凝然道:“绝不。”
怀化春的声音很低:“你带琾彬洲,去找血池吧。”
白皓修抱拳领命,“定不辱使命。”
怀化春跟着站了起来,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这么坚决。他顿了会儿,呼吸发颤,极其沉重地说:“保证他不带着半位面的钥匙去,否则他计划得逞,立刻会杀了你。”
白皓修别的全不问:“知道了。”
所以这件事,就全落在他的身上了。
而怀芳镜最终不会嫁!
那么接下来,静灵界的外战波涛汹涌地拉开帷幕!白皓修不揣测琾彬洲为什么不惜撕破脸,但要打就打!他们不惧。
他抬头望着总督,像是最后一眼,平静地行一礼,转身离开了。
怀化春跌坐在椅子里,一手撑着额头,泪下沾襟。
想不到自己竟欠了一个小辈的,更要怀芳镜承受悔婚的巨大羞辱!
……
这事大条了。
白皓修没有立刻回皖州,而是在晁都禁区思考了很久,望着星斗满盖的夜空,思想如大海般深邃。
这段时间以来的焦灼和烦躁悄然褪下去,他觉得有些事很重要,有些事则不重要,渐渐地划分开来。
也许所谓的安全感,从来不是环境和条件造就,而是由心而发,由不懈的坚持和努力浇灌出来的吧?
也许,他们为的不是力量和权势,也不是功勋和霸业,而是为了在一次次血染的挫折中,一步步接近自己本来的样子,变得舒展而强大。在终点来临的那一刻,他们可以平静地拥抱死亡。
生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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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桑望着书房一片狼藉发着愣,院子里的冷风吹进来,“哗”得推开了门。
她感受到熟悉而清冷的灵压如风一般将自己包绕,回头,白皓修的眼光清澈而沉重,一步步走到近前,伸臂拥住了她。
洛桑闭上眼,伸手环抱。感觉到白皓修的手探入她发间,搂住后脑,像在轻揉一只小猫的脖子。
“阿桑,”白皓修问:“困不困?”
洛桑顿了会儿,脸埋在他肩窝,摇摇头。
白皓修说:“帮我磨墨吧。”
洛桑身子微颤,“好啊。”
她两只胳膊圈住白皓修,抱得很紧,虽说自己才是娇小的那一个,但怀抱的力量直要将对方塞进身体里,竟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不知何时,外面飘起了大雪。
……
风的味道很独特,带着絮软的雪花飞舞,并不让人觉得寒冷寂寞。屋里屋外好似两重世界,院内是暗蓝夹杂着银白,书房的门半掩,洒满明亮的暖光。
白皓修坐在桌案前低头忙碌,洛桑趴在桌上,目光描绘他的侧脸,眉目如山水。
——师父,我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小时候曾这么问。
——作为一个坏种,觉醒了本不该有的观星之力,是不是上苍训示,要我做魂师,要积蓄力量,修养德行,决不能终生碌碌,随波逐流呢?
记忆中,那也是一个漫天飞雪的夜。
顾长业只是摇头,说不知道啊。
她很不解,那时师父在她眼里,就是最德高望重,无所不知的人了,怎么会连这都不知道呢?
——那师父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又问。
顾长业想了很久,胡子上都落了雪花,才慢吞吞地说,师父不是圣贤,但求能在临死前看清自己,就不枉此生。
……
“你知不知道,”洛桑的眼神飘在远方,几分若即若离的痴恋,“你长得很好看呢?”
白皓修摇头说了实话,“我不喜欢我的脸。”
洛桑微讶,但想起了冷巡。
白皓修又失落地说:“也不喜欢我出生的日子。”
洛桑轻声道:“那一天,是全世界的幸运日。”
白皓修微微一怔,放下了笔。
“你会救很多人的。”洛桑笑了起来,好像有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湿气折射了头顶的悬灯,将潭水化为璀璨的星海。
白皓修眼含湿意,“为什么这么想?”
洛桑说:“就是有这种感觉。”
白皓修问:“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四目相对时,洛桑能感觉到,白皓修有危险了。所以她有点语无伦次,委屈、伤感,只想对他说:“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呀。”
白皓修怎么能不觉得呢?他们才新婚一天而已。不过转念,他必须把那些软弱悲观的想法咽下,让它们变成一股不可动摇的决心,宽慰洛桑:“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因为我们走的是正道。”
洛桑说:“我也相信。而且从小我就知道,人有千百种活法,可唯独接纳自己,顺应心之所向,才能找到那条唯一的路。我会为我的选择负责,就像你一样。”
白皓修轻抚她的脸,情愈浓,眸色不断加深。洛桑有些羞赧地抬头凑上前,白皓修同时也动,谁先吻谁的,说不清楚。
冷风“呜呜”地吹,吹不散房间里逐渐升高的温度。两人的吻从温柔缱绻到炽热浓烈,洛桑双臂环住白皓修的脖子,将欲言又止的爱吞没在纠缠的唇舌中。白皓修揽着洛桑的蜂腰,把她揉在自己怀里。少女缠绕上来的温暖身躯,像一条蜿蜒的河流。
天将破晓,红烛垂泪,窗外渐渐泛起苍白的晨光,大雪仍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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