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慕州玉尧城,凌仙斋。
入冬了都还花团锦簇。
珏夫人神色倦怠,手持剪刀侍弄着她的小花园,这里有符咒维持温度和水分,各季的花层次分明,竞相开放。
她今年只三十五岁,风韵不减,又不管外面的事,性子里还带着点小姑娘的脾气,看起来像个娇嫩的少妇。
之前大哥琮和三弟琛来此小坐,都说她俗,养个花都不知道遵循自然规律,总是生拉硬凑的,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珏夫人装听不懂,不理他们。
正神游,侍女庄兰匆匆过来了,说:“夫人,苍爷和大少爷回来了。”
珏夫人问:“不是说今天不回来吃饭么?”
庄兰脸色微变,小声说:“在书房,好像又吵起来了。”
珏夫人动作停下,心力交瘁地问:“出什么事了?”她接过手帕,擦了擦手,放下挽起的袖子。
庄兰摇头,“不知道,奴婢不敢靠近。”
珏夫人提着裙子往书房那边去,自己这辈子为了那父子俩真是操碎了心。
……
书房的匾额上写着“琅嬛”字样,可里边飘出来的动静跟福地完全不沾边。是霁慕苍在骂人,骂得痛心疾首,音量大,但具体内容反而听不太清。倒是珏夫人一靠近,就听到霁慕白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我安排你们转移吧。”
砰!
霁慕苍把砚台砸了出来,然后猛吸的一口气岔了,弯腰咳嗽起来。
珏夫人慌忙冲进去了,推开冰雕一样的霁慕白,去给老公顺气,又叫庄兰去备姜水,然后指着霁慕白的鼻子说:“孽障,翻过年你就十九岁了!成天的瞎胡闹,好好地准备迎亲不行吗?”
霁慕白知道这老妈是迷糊的,但还是一口气梗在了喉咙里,“哪门亲事啊?”
珏夫人瞪眼,“阿霜啊!你不是非要娶阿霜?都答应你了还怎么不痛快?”
霁慕白这时竟想跟老爹对视一眼,分享一个无语又无奈的眼神,吸了口气,问:“什么时候答应我了?他们不是力主我娶公孙家的?”
珏夫人完全不过脑筋地说:“那也行啊!你舅舅和外公都高兴,有什么不好?非得跟他他们死犟着。你也要平衡一下青鸾殿的势力!钱氏案做得太过分了,把宗家人全得罪个遍,你以后没法长远!”
霁慕白听得想死……
他绕过母亲,再次转向霁慕苍,耐心也即将耗尽,“父亲,准备转移吧,我……”
“滚!滚出去,你真是个报应!”霁慕苍暴跳如雷,把桌上的东西全砸下去,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的火球,声音都劈了:“你今天走出这个门,再也不是我们的儿子!”
霁慕白愣在那里。
珏夫人也吓了一跳。
霁慕苍痛心疾首地说:“我和你娘的死活与你何干?还能嫌我们拖累了你不成?我告诉你,我就是死在这凌仙斋,跟你也没有半点关系!”
霁慕白好像被声波袭击,打得遍体鳞伤。他感觉这窗门紧闭的屋子四处漏风,不停地颤抖着。
珏夫人急了,“哎呀,何必这么说?”
霁慕苍理都不理她,字字喋血:“霁慕白,别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我生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死有余辜!你既然这么坚决,最好把宗家满门灭了,省得以后让外人起疑,你大都护的位子还坐不稳呢!”
霁慕白转身,在母亲震惊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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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去年朝会之后,霁慕苍就知道儿子有开州的主张,但总是心存侥幸,毕竟霁慕白后来去的是琾彬洲身边……他就以为肯定是青春期鬼迷心窍,遗传了珏夫人的一根筋,只要他能回来任职,就还是能回心转意的。
其实最开始,霁慕白也在思考转圜的余地,可他低估了青鸾殿的决心。
这几年慕州的军队和经济都走下坡路了,外姓势力和边缘分家的人也越来越不好弹压,霁慕白从幼时起就成了这些人的希望,现在又有怀府做后盾,青鸾殿要彻底清洗的是这股势力,不惜联合纪州造反!
随着霁慕白在外姓势力中声威日盛,圣炎那边又在筹划出兵,青鸾殿一刻也不想等了,必须尽快控制崇明阁,让那个和稀泥的大宗家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于是霁慕霖被两个亲儿子集火逼宫,说是不把怀化春搞下台,他们以后连饭都没得吃!但问题是,霁慕霖没看到怀化春会输的苗头,而且他老了,只想保住晚节,所以顶着压力把霁慕白送到马鞍山关口去。
但这时他还不知道,那好外孙眼看他没了用处,扭头就去找豊公!霁慕白当然也不会张扬,恐老宗家生变。
……
水到渠成地,九六年十月廿五,黎明前,十二鼓声——
崇明阁的礼仪官手捧霁慕白的调令,由峰峦厅出,金吾卫护送着,以极其醒目的姿态穿过长青街,直奔凌仙斋去了。
结果霁慕白不在,珏夫人替他接了调令,浑身发冷。虽然不除籍,不降阶,但前途是彻底没了呀!
她赶紧去找霁慕霖要说法,但却被冷漠地挡了回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珏夫人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回家拉着老公问,问了半天听到一堆恐怖的字眼,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人质?”
珏夫人懵了。
霁慕苍已经精力耗尽,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浑浑噩噩地关上了门。然后珏夫人满院子乱走,最后在凌仙斋门口愣着,看到五十个陌生的金吾卫把外围圈住,另有一百五十人轮班把守凌仙斋到各大宫门的通道!
——什么?
珏夫人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霁慕白一定要和家族对抗呢?为什么要亲手打碎父母那脆弱的脊梁骨,逼他们否定这二十年来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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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尧城西,一座废弃的望楼中,阑珊灯火不问津之处,霁慕白的影子在晃动。他觉得地狱蝶这名字很好,不就是地府判官的使者,来指引人跨过冥河的么?
霁慕白拆解信息,眼里燃烧着鱼死网破的熊熊烈焰。
怀化春写道:
“妥善安顿,等待反击。”
霁慕白的胸口开始发痒。
他靠着望楼的栏杆,想到一副诡异的画面:大舅的头提在自己手里,粘稠的血流个不停,像拎着一个大水管子。父母在金吾卫的拦阻下冲他大吼大叫,眼睛瞪得浑圆,用他们最大的恨意、恶意,瞪着仇人。
父亲怎么说都行,至少霁慕白是能理解的。但母亲……别说她搞不懂霁慕白,霁慕白其实也搞不懂她。
小时候男孩女孩都黏妈,霁慕白也知道父母私奔回来后有一段非常难熬的岁月。那时珏夫人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就跟他说:“爹爹妈妈现在真的很难,尤其是你爹爹呀,为了你才不得不入赘的,否则他都差点自杀啦!”
霁慕白也就五六岁,吓得昏头昏脑,无助地问:“什么时候啊?”
珏夫人说:“就我怀着你的时候呀!妈妈本来也不想回来过笼子里的生活,跟你爹在苍山那边盖了小房子,谁也打扰不到我们,可快活了。但大舅舅还是找过来了,见到我们劈手就打,要杀了你爹爹呢。”
——从此大舅就成了霁慕白噩梦中的暴君。
珏夫人绘声绘色地说:“娘挺着大肚子,拔剑相斗。但爹爹是个读书人,扛不住灵武者的威压,我们的房子垮了,他都被压在房梁下面了呢。你不知道妈妈多着急啊?但还是你爹更着急,身怀六甲的妻子挡在前面拼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多屈辱啊?”
霁慕白嘴角一瘪,哭得停不下来了。他实在不知怎样才能吸引母亲的主意,让她哄哄自己。
珏夫人给他擦了眼泪,但自己眼圈儿也红,自我感动中,话还是没停,喋喋不休:“就这样,大舅舅把我们抓回来了。要不是外公还疼爱咱们,而幸好你又是个男孩,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霁慕白只得说:“那我以后,都听外公和爹爹的话。”
珏夫人重重地点头:“就是了。其实妈妈特别佩服你爹的,都这样了,他还能为了这个家站起来,把外面的压力都抗下来,甚至在崇明阁求得一职,多不容易呀?所以语儿,你一定要争气,爹爹妈妈都指望你呢。”
……
一晃眼,十三年过去,这指望是彻底没了。
珏夫人第二次被金吾卫拦在青鸾殿外,大声喊道:“大哥!你不认妹妹了吗?连见我一面都不敢吗?”
大门紧闭。
珏夫人泪流满面,语无伦次地问:“为什么这样对白?你这不是逼他鱼死网破?你跟纪州人的事又算什么?”
侍卫统领变了脸色,想把她拿下,旁边吹过一阵灵子旋风——
霁慕琛气势汹汹地来了。
侍卫们散开,珏夫人回正身子,头脑一片空白地迎了上去,伸手要打。但霁慕琛先动手把姐姐捏住,疼得珏夫人呜咽起来。
“姐,”他低声问:“这些年,我们对白怎么样?”
珏夫人害怕地挣扎着。
“吃穿用度、文武教育、内外资源,哪样亏待了他?”霁慕琛很痛心:“大宗家能给他的全都给了,还给了一份独一无二的偏爱!四郎五郎六郎有什么?”
珏夫人控诉道:“有什么?你们这样不择手段的父亲!”
霁慕琛说:“没错,他们有我们这样的爹,没有你这样的娘!”
“……”
毫无征兆的剜心之痛袭来,珏夫人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
霁慕琛咬字极重:“这份错,全在你。如果你能万事先为儿子着想,能管住你那个自卑到骨子里的老公!三年前白不会去真央,不用在夜柏嫣身上找母爱,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珏夫人近乎疯狂:“你胡说八道!”
“是吗?”霁慕琛的声音更大,目光死死地钉在姐姐身上,问:“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也恨你?姐姐,是你先抛弃了我们!你跟姓周的走了,毫无底线地维护他,你眼里没有别人,也没有白!”
珏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只觉得脸上有无数小虫在爬,恐怖至极。
霁慕琛眼睛血红地说:“我向你保证,只要白肯退,大哥会放过他的!你们安分地留在这里,除非你想继续在我们、在你儿子心上捅刀!”
珏夫人突然间灵压翻涌,吓得霁慕琛用更大的力道钳制她,一瞬间好似两头虎狮角力。她觉得自己好像昏过去了。这种水深火热,灵魂出窍的感觉,多少年不曾体验了呢?真是她放弃了什么么?如果她现在捡起来,还来不来得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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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南宫霜气喘吁吁地落在望楼一角,眼前尽是浮游的灰尘。
霁慕白有些意外地回头望她。
“我找了你一晚上了……”南宫霜心酸地问:“你去哪儿啊?”
霁慕白顿了会儿,“马鞍山。”
南宫霜怔道:“那不是纪州关口?”
霁慕白说:“是。”
南宫霜蓦地冷静下来了,看来情况不是很绝望?还是说变得更复杂了呢。
“你怎么来了?”霁慕白回身问:“你父兄都知道了?”
南宫霜皱眉,“问他们干嘛?我就不能帮你了?”
霁慕白说:“不是那个意思。”想了想,又说:“我这段时间,是有许多不妥当的,这下被这么仓促地撵出去了,还有许多事情没安排好。”
南宫霜忙说:“那你安排给我,我替你办了。你信不信我?”
霁慕白的情绪不在一个频道上,姑且没应声。
南宫霜“哗”得掏出一份名单,精神抖擞地怼到霁慕白面前,昂然道:“你看,这些都是愿意跟你发动政变的人啊。”
霁慕白下意识警戒四周,接过那长长的名单,理想逐渐觉醒。
南宫霜是生怕他有一丝退意的,几百年了,霁慕白是唯一一个敢站出来为了外姓做事的宗家嫡系!不管他怎么想,不管他孝不孝,对南宫家,这都是唯一的机会,推也得给他推到战场上去!
“阿霜,”霁慕白看完了名单,精神振奋地抬起头,“跟你说句实话吧。不止兰台,霁慕全族还有三十多支,遍布二十三郡,即便开州了,我也是霁慕宗家的身份,要真正改变,还得数十年。”
南宫霜坦坦荡荡地望着他,“我知道。”
霁慕白略是一怔,有点不自信地说:“我年纪轻,还在成长,我希望你和南宫家,能够从一而终地支持我。”
南宫霜说:“那当然。但是你要娶了我,跟我生孩子。”
霁慕白:“……”
南宫霜准备这番话很久了,没害臊,也没脸红,就是怕他不同意,紧张地问:“怎么样?双赢,不亏吧?”
霁慕白苦笑,“你是姑娘,我能亏什么?”
南宫霜咬了下嘴唇,有点鼻酸,也有点害怕。
霁慕白郑重地说:“我会把你当成最亲切的战友,能娶你为妻,是我三生有幸。名节上,定不会负你……”
南宫霜强颜欢笑地一挥手,“哎呀,放心吧大少爷,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出去采野花的。单凭这一点,就胜过千千万万的臭男人了。”
霁慕白的脸色有点苍白,好在夜色深沉,不大看得出来。
南宫霜也缓了缓,才接着说:“我们有共识,会成为很好的搭档。你脸皮薄,我脸皮可厚了!有些污七糟八的事情,我都能给你解决。你只需要好好打仗,带我们走出这个泥潭。如果哪天你有喜欢的人了,就提前告诉我,我们一起商量怎么办。”
霁慕白断然道:“不可能。你是我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我不会冒着破坏这一切的风险,让自己心猿意马,给你们带去不幸。”
南宫霜越发觉得这场对话十分吊诡,但反过来讲,那也是霁慕白对她的要求吧?
——即便无爱,也要绑定终生。
霁慕白伸出一只手,“我们一言为定。”
南宫霜坚定地握住了。
霁慕白转身,深沉地望着街上,想不久后这里被外州铁蹄碾过,那辉煌灯火的兰台血流成河。而南宫霜越发觉得,这个看似温顺的少年,心里藏着一头凶残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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