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中风第十七日,夜。
慈宁宫。
寝殿里,烛火昏暗,太后躺在床上,睁着眼,定定地看着床顶。
寿王病了,没来。
太后近身的宫人早早撤下去了,只剩下两个嬷嬷轮班,说是轮班,其实是为了盯着建熙帝,怕建熙帝对太后不利。
深宫内苑什么赃事没有,虽建熙帝不能那么蠢,公然对太后下手,但还是要防着一些的,凡事不就怕一个万一吗?
这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建熙帝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太后无事便罢,但若有了事,哪怕咳嗽了两声,都得是建熙帝之故。
当然,依太后的意思,巴不得建熙帝动手,弑母这种恶名,别说悠悠众口,就是史书工笔,就够建熙帝喝一壶的。
太后近身的心腹嬷嬷有两个,一个是从娘家带的花嬷嬷,一个是今夜值班的孙嬷嬷。
孙嬷嬷跟了太后四十年了,今年六十多岁,是太后随先帝出巡时遇见的,孙嬷嬷彼时样貌不错,被先太子看中了,欲带回太子府,可那时先帝对先太子已有不满,若带个妇人回去,想必又要惹先帝生气。
先太子也是个不服管教的,太后对他没办法,只能哄着他,说她将人带回去,你要是有心,便来母后这里,出了什么事母后帮你遮掩。
于是,有了这层保障,先太子真和孙嬷嬷在坤宁宫苟且起来。
然没过许久,先太子便老毛病犯了,腻了,孙嬷嬷也是个聪慧的,不争不闹,安心地给太后当婢女,倒是有了后来的福气。
先太子被废为燕王,后又被流放,整个燕王府的女眷全都充了官妓,孙嬷嬷却躲过了这一灾。
孙嬷嬷善察人心,在燕王死后,常常做一副缅怀痛心之态,由此太后愈发宠信于她,甚至超过了陪嫁而来的花嬷嬷。
窗外突然一声惊雷,吓了太后一跳,孙嬷嬷连忙过去问候,“太后莫要惊慌,打雷而已。”
春日惊雷,天开始暖了。
孙嬷嬷望了眼窗户,然后回过神,给太后捏了捏被角,“今夜有雨,陛下许是不来了。”
每日建熙帝都会在用过膳后过来。
太后歪着嘴冷笑了声。
似在说,这么好的看她笑话的机会,建熙帝怎么会放过?
孙嬷嬷还是坚持己见,出去对值夜的宫人们说道,“今夜有雨,你们早些下去吧,太后这里有我伺候着就行。”
能提早下班,宫人们哪有不愿的,没过半晌,人就走光了。
幽暗的慈宁宫,只余一间屋子亮着。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来了,值守的侍卫们淋着雨,本想换着离开一下,去穿蓑衣,谁知大老远就看到了建熙帝的仪仗,如往常一般,浩浩荡荡,建熙帝身着龙袍为首,吴永贵一手提着灯,一手给建熙帝打着伞,浇得老太监眼睛都睁不开了,可那持伞的手,坚如磐石。
“参见陛下!”
建熙帝掀袍迈过门槛,突然一顿,对侍卫们说道,“你们先回去把蓑衣换上,免得冻坏了。”
侍卫们感激涕零地跪下,心道人心才是最大的魔鬼,刻意将好人恶意揣测,明明皇上如此宽仁体恤,怪不得那镇国公一家权势滔天,还对皇上马首是瞻。
领导的人格魅力。
慈宁宫的侍卫长是寿王的亲信,带着任务来的,见状,他摸不准建熙帝的想法,于是婉拒了,言及他们都走了,无人看守。
“大胆!皇上的旨意你也敢违背?”
侍卫长跪下,“微臣不敢!”
“罢了罢了……”
侍卫长松了口气。
建熙帝走后,一个侍卫问侍卫长,“头儿,你为什么要忤逆陛下啊?陛下一片好心……”
“你懂什么?要是咱们走了,不正好给人可乘之机吗?太后出了事,寿王可是要杀咱们全家的!”
“可我看陛下脸色不太好……”
“别怕,陛下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跟咱们这些小人物计较的。”
夜雨如细线,越抻越长。
寝殿里,建熙帝带进了一股潮气。
孙嬷嬷上前行礼,“老奴参见陛下,外面下着雨,陛下为龙体着想,本不用来的。”
“朕记得母后有风湿,雨大了,朕担心她疼。”建熙帝压低了嗓音。
太后自建熙帝进来,便合上了眼睛,运气。
突然,床侧有动静,建熙帝的声音近在咫尺,“母后可睡沉了?”
太后呼吸一重,未睁眼。
建熙帝粗硕的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膝盖,眉目疏懒,并不着急。
突然,他轻笑了下,说道,“朕知母后没睡。”
“这样的天气,朕也睡不着。”
“母后,你可知为何?”
建熙帝瞥了一眼太后,瞧见她眼皮滚动,就收回了目光,淡淡眯着,语气沉哑,“八岁那年,燕王哥哥将朕的十指一根根掰断,自那以后,哪怕接上了,每逢阴雨天,”建熙帝缓缓抬起手,拧眉端详着,“都会隐隐作痛。”
“孝敏总说,她看过的话本子里的帝王,不是 骨节细长,就是莹白如笛,偏朕的,像萝卜。”
建熙帝说完,看向太后,却发现太后已然睁开了眼睛,幽幽地看着他,如淬了毒的蛇一般。
只是不受控制地歪着嘴,看起来有些好笑。
建熙帝像是孩童发现了宝藏一般,瞳仁一亮,“母后,朕就知道你没睡!”
太后自是回答不了他。
建熙帝嘴角挂着笑意,自顾自地说着,“也是这样的雨夜,燕王哥哥被父皇废弃,母后跪在养心殿外淋着雨,生生跪了一夜,自此落下了病根。”
建熙帝隔着被子,摸了摸太后的膝盖。
“母后,燕王哥哥落得那般境地,何尝不是母后骄纵之故?”
“啊呜啊……”太后瞪着建熙帝。
建熙帝摇头失望,“没想到母后仍是没有丝毫悔改之心。”
建熙帝突然话锋一转,笑容邪佞,“与燕王哥哥临死前如出一辙!”
轰!
太后如被雷击中一般。
建熙帝见状,像是早有预料,掏出了一个盒子,打开,捏了颗金丹塞进了太后口中,一旁的孙嬷嬷连忙喂水送下。
建熙帝给太后擦拭着唇角的涎液,目光冰冷没有温度。
“本来还想让母后有生之年见上燕王哥哥一面,谁知他竟受不住死了,就在你八十大寿那日……你却眼里只有怀安,只有她那蛮夷女儿,却毫不关心自己的亲儿子,燕王哥哥死得惨啊,断了手脚,挖空了眼睛,割掉了舌头,削掉了鼻子,成日待在恶臭无比的茅坑里,等着母后去救他,可惜没等到母后,却被一口粪水呛死了……”
建熙帝淡淡笑着,看着太后。
太后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张着大嘴,僵直地躺着,哽着一口气。
建熙帝提醒,“母后放心,你死不了,刚刚那颗丹金贵着呢,足以吊着母后的命。”
“母后一定很后悔,当年没有杀死朕吧?”
“母后故意设下一局,让朕放心地吃下那下了毒的馒头,可朕自懂事以来,便常怀戚戚,即便从狗嘴里抢过来的吃食,也要回去拿银针扎一扎。”
“结果那馒头果真有毒!”
“母后一定以为,朕知道那馒头有毒,故意给锦妃吃了,让她代死……”
建熙帝的眼底爬上了一抹红,浑浊幽深的目光失了焦,仿佛回到了那个凄寒的夜晚,冷寂的宫殿,相依为命的两个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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