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真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四处灯红酒绿,已是深夜却还亮如白昼,我带着她的主魂来到这里之时,有一刹那的晃神,回过神来,我忽然发现,我将她弄丢了。
我四处寻找,这里的时间似乎过得太慢,慢到让我度日如年,没有青蚨血的牵引,我只能在这个空间一点一点的搜寻,我不记得自己找了多少年,只记得那夜我鬼使神差地进了一间小小的清水吧,一眼便望见了在迷离灯光下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若是知道最后的结局,我当初必定会坚持那第一眼的执着。
我带着她的主魂又回到了这里。
我将她送回了乔家,然后去找了青丘。
青丘在满是荼蘼花灼灼盛开的山谷里,一身素白的衣裳,美得惊心动魄,她的眼眸静静地瞧着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我却知道,原来这一世,我的飒飒,是情劫。
我落荒而逃。
飒飒,我的飒飒,所有的所有,都怨我。如此,所有的事情,便让我一人承受吧。
所以当她用禁术在我身上下血咒之时,我不怨她,所有罪恶的源头,都是因我而起,为什么我不承受呢?
当初我本就不该那般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当她有了千百年没有的爹爹,哥哥,自然会将他们视成生命般重要。
只是飒飒,你是比我生命重要的存在。
曾经的我心底惘然不知,原来这千年的相伴,她的声音,她的笑容,早已融进了我的骨血,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一离开,便是撕心裂肺地痛。我终于如嘲风所说,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凡人。
原来许多事情,实在经历之后,才知有多么珍贵。
我若是不带着她入世,就永远不知道她有多么重要,不知道原来自己当真可以如同一个凡人一般,生气,愤怒,为她伤心流泪。
所以我们住到秀鸢城之时,我整整一年没有碰过她。
他与她都是凡人,有着自己的思量,我瞧见他为她做的一切,瞧见他眼中的情真意切,瞧见她眼中的动容。
仿佛是忽然之间,我变成了局外人,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她的世界里,不再是只有一个郎君,还有她的爹爹,她的哥哥,她的家。
她记起所有的一切,却从未再叫过我一声,郎君,可是我听见她叫他,烨郎。
一道冰凉顺着我心脏的血管爬满我的全身,那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妒忌,我妒忌那个男人,他可以从一个时空追随她到另一个时空,为她永世不得超生而无悔,为她放弃自己,放弃江山,放弃天下。这便是滚滚红尘之间喧嚣的爱,而我,除了守护,我什么也给不了她。
青丘说,她是这世间极乏味单薄的女子,而我,又何尝不是这世间苍白平庸的男子?
她长发散乱,满脸泪痕地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冲我嘶吼,当日我有身孕你却弃我而去,我若不是那身有苗刀的乔羽飒,你可会救我?你我之间,究竟是谁薄幸薄情。
她倒在地上,长发铺了满地,哭声如同裂锦,生生地将我的心也要撕裂了。
我望着她散落满地的发,想起初遇那年,我曾在心底暗暗想过,我要送她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发簪,挽住她一头青丝,挽住她一生情丝。
只是那一瞬间,我当真是心底有可耻的欣喜的,我知道她同我一样,深爱至斯。
然而我是那般的不确定,那个男人对她太好,好到我都动容,他能将心都捧出来放在她的面前,我怕哪天,昨日的他便是明日的我。
只是就如她所说,我们并不是彼此的唯一,我们之间还有更加在意的东西,她在意她的家,我在意龙三龙四他们,这么些年过去,只剩下我们几个,我不愿任何人死。我背着她去了西南,去救青丘,她虽做了那么多的错事,但我终究是不能让她死的。
所以我背着她同龙三龙四来到西南救青丘。
当我看见她一脸乌黑的出现在我面前,心里当真是又又惊又喜又怒。
她心底,我终究是重要的。
只是她从来不听我的话,非要以身涉险。
我瞧着她原本清冷的脸上,满是愤愤的神情,心窝在一瞬间软成一汪水。
所以即便是用了青丘的忘情水,我也会下意识地保护她,那时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是她冰凉乌黑的发丝缠绕在我的手腕上,我望着她越来越单薄的面容,心底的绝望如野草一般疯狂的蔓延开来,没有她的未来,我一个人该怎么过。
昏睡的那段时间,我做了许多的梦,梦中的飒飒坐在粗壮的桃树中,乌黑的发间着一朵妖娆的桃花,她覆下脸来来对我笑,郎君,你瞧我好不好看。
这一声,原来是她最后一次叫我郎君了。
我转醒之时,身边有嘲风,有蒲牢,有青丘,还有栩川和栩茜,却独独没有了她,蒲牢说,她随着尉迟烨走了,我不信,我本油尽灯枯,这时却奇迹般地好转,若不是她,我怎么可能活下来?我不能御风,便租了匹快马去追,我终究是不放心她,只是我不曾想到,我瞧见的,却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一幕。
碧城满城梨花盛开,也比不上她身上的肌肤一分的白,及不上她身上的一分香,只是这个我一直以为只属于我的身子,几近半裸的伏在那个男人身上,乌黑的发,雪白的脊背,她抬起身子来看着我,目光带着不动声色的清冷,似乎还有几分嘲笑,我就这么站着,看着她,忽然间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些我坚持的,希冀的,在她回头的瞬间,轰轰烈烈地倒塌了。
青丘说的没错,她入世那么久,我就真的相信她不曾变过么。
我掉头就走。
可是最后的最后,我还是错过了她。
我的心脏剧烈地痛了起来,仿佛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东西失去了,痛的我浑身都在痉挛,我瞧见嘲风和蒲牢匆忙的身影,瞧见蒲牢催动内丹飞进我的体内。
碧城春光漫天,南边湛蓝的天际,隐隐的出现一道七色的彩虹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蒲牢取出内丹,迅速地收回到自己体内,望向我的目光有些微的躲闪。
只是躲闪还有用么,我什么都能猜的到。
青丘抱着栩川和栩茜走到我身边,说,阿泽你瞧,栩茜的眼睛长得多么好看。
我站在原地,不知该去哪里,往前是千万年的孤寂,回头是一生无法愈合的伤。
我向来知道她是个聪慧剔透的人,但是从未想过她会为我做到如此,一思一量,都是为了让我好生活着。
我望着栩茜的眼睛,干净剔透,一如当年初见,她眼中的光将天池中最纯净的水都比了下去。
我转身就走。
青丘拉住我的衣袖,面容哀切,我瞧着她的眼睛,心底猛地一动。
阿泽,你瞧,她用自己的心头血重新给了我一双眼睛,她将栩川栩茜留下,不过是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你当真要对她拼了命生下的孩儿不管不顾么?
我听见自己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我说,我回去瞧瞧她,只一眼,我只去瞧她一眼,她若是想和他走,我不拦着,只是她没有带上我给她雕的发簪……
最后的最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宽敞豪华的马车上,尉迟烨抱着一件雪白的衣裳静静地坐着,他转过头来瞧着我,眸光像千万年平寂的夜空,那一瞬间我在他脸上瞧见了同我一样的悲伤。
我曾经妒忌过他,憎恨过他,这一刻,我心如死灰,所有的情绪瞬间变得那么可笑,那些情绪的原因不在了,我与他都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我看着他的白发,仿佛是瞧见了另一个自己,只是他还有他的天下,他的江山,我却是除了她,什么也没有了。
可是谁比谁更可怜。
我回到了东海。
栩川和栩茜慢慢长大,只是他们身上留了一半我的血,所以长得要比寻常的凡间孩子要慢些,待他们稍稍懂事些,我便开始带着他们世间各个地方的游荡。
栩茜问我,爹爹,为什么我们要去那么些古古怪怪的地方呢。
我瞧着她那双和飒飒一模一样的眼睛,我说,我们去找你们的娘亲。
这几百年来,我去过许许多多的空间,见过大海中孤单矗立的大陆,见过穿着破旧长袍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见过披着斑斓披肩在广场上跳舞的美艳舞娘,见过意气风发的召唤师,见过太多太多的风景,却始终找不到心底的一点香。
我曾孤独若磐石,寂寥如隧道,见繁华,见苍凉,却独独不见你。
我带着栩川栩茜来到那个我们第一次分别的世界,繁华喧嚣,街道上是拥挤的人群,行色匆匆,马不停蹄。
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有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弄丢的人。
夕阳西下,我牵着两个孩儿的手,在她离开以后的第一次,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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