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这一席话说得马皇后哑口无言,说得朱标都毫无理由反驳。
“爹,你说得是有道理,可,可……”
朱标在那儿可了半天,只憋出来了些大家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可如今朝廷需要他们做事啊,别人倒也罢了,胡惟庸是丞相,他握着中书省,握着大明泰半文官,假若您轻易对他动手,岂不是犯了众怒?读书人们会觉得,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都能如此轻易地抄家灭门,换做他们这些普通文人,又待如何?”
“我不是觉得您惩治贪官污吏这件事有错,只是咱们大可以徐徐图之,何必一口气就要砍得血光滔天!”
“当初在辅导班内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宋慎就略有提点之意,说让您不要太残暴……他说的肯定就是这个呀。”
是的,自古以来,没有几个皇帝敢于与朝廷内所有的文官势力开战。
就算是嬴政、李世民那样的开国雄主,他们对待官员们的态度也是相对和蔼的。
都说嬴政暴虐,但嬴政在位期间从没有滥杀无辜官员,有什么问题也是依照秦律处置,要说残暴,那只能说是秦律严苛。而李世民就更不用说了,魏征这种隐太子旧臣都能指着他鼻子骂,他有火也只能憋着等回后宫了再跟长孙皇后抱怨骂娘。
不是因为他们害怕得罪某一个人,而是身为皇帝,臣子是他们的基本盘,如果引起众怒,不说集体罢工这种事情吧,大家暗地里偷奸耍滑不干活,你皇帝看得出来吗?
而如朱元璋这样的行为那就更可怕了。
他不是要简简单单的对一个人开刀,他是要拔出萝卜带出泥地将以胡惟庸为首的一众淮西勋贵一网打尽,即便这桩凶案现在还没有开启,但从宋慎的态度、仪鸾司目前查出的关系网就可以判断,这注定是场血流成河的赫赫大案!
有必要吗?
届时天下文人官员风声鹤唳,如果真像宋慎所说这案子牵连数万人,谁能保证这数万人里没有冤魂!
“重八,你太激进了。”
马皇后叹了口气:
“何至于此啊……实在做得过分的斩首,从者降罪流放,知情不报隐瞒者罚苦役,如此就够了,你非要株连九族做得那么绝吗?”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儿子。
他知道,妻、子都跟自己不同。
马皇后是军中出身,见过刀光剑影,也见过后宫争斗,但她没见过前朝看不见的唇枪舌剑和阴谋。那些东西他也尽量不跟她说,不是怕后宫干政,只是免得她担心,除非偶尔实在憋的狠了才会跟她吐吐苦水。
儿子虽然自立国起就是稳如泰山的太子,这些年也开始替他处理政务,端的是个好皇帝苗子,可是朱标也有很大的问题,他太仁厚。或许比起常人而言,朱标已经能算是狠的下心肠公正做事,可当皇帝的标准和要求自然要更高。
这一点,朱标的几个弟弟就比他要强些,但强得过头了——有仪鸾司在,朱元璋当然知道有几个儿子私下里对待宫人有些暴虐的苗头。
开国之主要狠,要薄情,如此才能为继任者扫清后路。
二代皇帝也要狠,但要狠得不动声色,明面上一定要是个仁君,如此才好治愈上一任“暴君”给百官留下的巨大心理阴影。
还得培养啊……
“标儿,你去找一趟宋慎。”
朱元璋不再多说,只是冲朱标挥挥手,道:
“既然你对这件事有疑虑,那你就用陈标这身份去找他一趟,换个说法,问问他咱是不是做错了。”
“咱也想知道,如果抛开历史上他莫名被牵连进这案子的原因,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又当如何。”
朱标人都傻了:
“啊?”
朱元璋:
“等会儿你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明白了?”
面对老爹的虎视眈眈,以及他放在自己背后、仿佛一句没对就要落在自己后脑勺的大巴掌,不管懂没懂,朱标都不敢摇头。
“懂,懂了!”
包懂的!
…………
应天府,张家。
张唯哼着小曲儿正在家里乐呵呵地修建花枝。
这当然不会是他这位老爷的活,家里有专门的仆役修剪枝桠,浇水插花,但最近他卸任了御史职位,宋慎那边也闹没什么幺蛾子,土豆的事情又是毛骧带着一帮仪鸾司的小伙子在弄,结果最后便宜落到了他身上,倒是难得清闲。
身为朝廷命官,卸任不做事但照常领俸禄,对野心家而言是生不如死,可对张唯这种人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
当今的这位皇帝陛下,虽然到目前为止没有搞出过太大的动静,但谁都知道他对官吏的苛刻与对百姓的怜悯有着巨大反差。拿着《大诰》,百姓可以上京城告御状,直接告到皇帝跟前叫他评评理;当官的呢,贪了几十两银子得砍头,占着茅坑不拉屎、当官不做事,渎职了一样得砍头。
从这个逻辑上来说,张唯卸任不干活,虽然失去了权力,但他也完美地规避了做官的巨大风险。
更何况他又不是永久性被罢官了!
等宋慎这边做出来了成绩,例如交给毛骧的土豆若是有了收成,真能有皇帝陛下先前说的那么高产,到时为了避免宋慎怀疑,这功绩必须得是宋慎和张唯他俩一起去领,决不能让毛骧这个仪鸾司指挥使占功。
虽然张唯知道,按理说人家毛指挥使确确实实做了很多事情,这功劳该人家拿,可奈何陛下最初撒了那一个谎,就得用无数个谎不断去补。
等功劳下来,这官儿何止是一个区区御史啊?
抱着宋慎的大腿真是有肉吃又有汤喝!
正当张唯悠悠然搁这陶冶情操时,管家突然噔噔噔地跑到了他身后。
张唯有些不满意:
“急什么,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管家差点要哭出声了,又怕自己声音太大,叫其他人听见,只能抖着嗓子低声说:
“不是……老爷,门口有人要见您,小的想给请进会客厅,但他说不用,叫您直接出去。”
咔的一声。
张唯的手也抖了一下,把一朵过两日就要开的好花给剪掉了。
可他顾不得心疼——
管家当然是有礼有节的,如果是别人上门,那是求见,如果是某些他特意叮嘱过要认认脸的人,那可不能胡说,人家登门要见他张唯,都是他的福气。
显然,现在在外头的人,不是朱元璋就是朱标。
哪一个他都得罪不起!!!
“怎么突然来了……”
“哎呀,快快快,我这就过去!”
张唯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当场开始竞走,恨不得脚底板起火。
管家在后面喊:
“老爷您不更衣吗?”
张唯头也不回:
“更个屁!”
不多时。
他果然在家里的门房处见到了一身富家公子哥打扮的朱标。
不等张唯行礼寒暄,朱标就摆摆手阻止了他:
“不必多礼,我要去隔壁一趟,得带上伱才好说话。”
噢,又是要见宋慎。
张唯没有觉得失望,反倒长长松了口气。
他还害怕朱标是有事情要找自己呢!
皇帝和太子这爷俩真是亲爷俩,一旦他们找自己有事,那这事儿要么难办至极,要么叫他提心吊胆好几天。
“好好好,您随我来便是。”
张唯撇开自己后头的管家和门房,带着朱标就去隔壁宋慎家敲门。
书房。
本来还在震惊于朱元璋答案的宋慎,听说外面张唯带着陈标过来了,也只能收回思绪,吩咐人把他们俩带进书房。
“这不年不节的,又没什么事,你们怎么突然过来了?”
宋慎开了个玩笑试图活跃气氛。
但他其实并不擅长说笑话,尤其是眼前这俩人本身也没什么心思玩笑。
朱标尬笑两声,用眼神示意张唯赶紧开口说正事,后者立刻会意,凑到了宋慎跟前。
“子畏,先前咱们就说过,陈标这孩子呢很想拜你为师,不过既然你不愿意,我们当然也不强求。”
“今日呢是陈标他有个问题,想来问问你,我问他他死活不肯说,还说我跟他差了十来岁,定不如你与他聊得来!你看看这小子!”
张唯演得那叫一个真。
哪怕朱标很赞赏的给他比了一个大拇哥,但张唯还是有点汗流浃背,这毕竟是在以长辈身份教训当朝太子,要是日后被人知道……
唉,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他演戏演了个全套,宋慎哪里还有不信的?更何况这事情也很好理解,无非就是有点代沟之类的嘛,自己跟陈标年纪只差个五岁左右,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询问对象。
最重要的是,宋慎自忖在这小伙子面前的形象还是非常可靠的,这样一个成熟可靠的大哥形象摆在这,会引来诸如徐允恭、陈标一类的小老弟实在正常。
“啊,可以啊,正好我现在闷得慌,跟你聊聊天挺好。”
宋慎很爽快,叫外面的兰云给奉茶送了点心,除了不能亲自烹茶之外,礼节已经算相当到位了。
不过朱标其实没怎么在意这些,他心思都在自己即将要问的问题上面。
而且还有一个麻烦是……
这事,张唯能听吗?
朱标出门前本来是想问问老爹的,但朱元璋那会儿实在太吓人了,就连他都有点发怵,具体操作上的细节就没能问清楚。
思来想去,朱标给了张唯一个警告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对方肩膀上,既警告张唯只能听不能说话,又避免他被吓得直接弹起来跑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同窗好友最近很苦恼……呃,子畏兄,你这是什么表情?”
朱标斟酌着开口,但刚讲了两句就发现宋慎表情有点古怪。
宋慎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到了明朝居然还能碰上“我有一个朋友”系列。但他热衷于吃到每一个野瓜,不管瓜主是不是名人!
他假装惊讶:
“啊,是吗?我眼睛瞎了,你知道的,一般瞎子都会因为长时间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导致面部经常抽搐,可能看着就有点怪,没事你说。”
朱标总觉得除了这个说法,还是有哪里怪怪的。
不过他也没管那么多,还是开口说了下去。
“呃,是这样,最近我那位同窗很苦恼,因为他家的买卖出了些问题……”
在他口中,这是一个地主老财家傻儿子被狠辣无情的奸诈老爹击碎三观的故事,具体表现包括但不限于:
眼睁睁看着老爹即将把一群跟自己白手起家的兄弟逼得家破人亡,傻儿子和地主夫人都劝了也不管用,老地主觉得这帮人年轻时候可以跟自己一起吃苦,结果老了老了居然私底下开始结盟着要侵占他家的家产。
尤其是家里还有不少人吃里扒外,分不清楚谁是真主子谁是外人,总之他一定要清算这一帮曾经的兄弟、现在的下属!
听着听着,宋慎的表情也从刚才的想笑变得逐渐龟裂。
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个故事有什么问题。
实在是……太耳熟了!
他一直觉得朱元璋搞出来的洪武四大案莫名其妙。不是说这些人不该杀,而是老朱显然太矫枉过正,该杀的不该杀的,杀红眼了统统都得死,为啥啊?
现在宋慎明白了。
归根到底,老朱这人哪怕当了皇帝,本质思想上还是一个农民。不管他有多大本事,有多么气运加深天赋过人,一个人年幼时受到的影响足以深远一辈子。
他一辈子经历的事情都告诉他人命如草,他当然不会介意杀人,杀得再多有当年打天下的时候多吗?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年少不可得之物,终究困其一生啊!
“子畏兄,子畏兄?”
朱标喊了两声,才把他给喊回神。
宋慎噢了下,挠挠眉毛:
“怎么,你想问我什么,是想问问我怎么看这个爹,还是你……你这个同窗呢?”
朱标没有一点犹豫:
“当然是这个爹。”
宋慎一拍大腿:
“你爹……啊不,他爹可真不是个东西!”
朱标、张唯:??!
不是,这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
“你们两个想想看,要是东西给得够了,那帮老伙计会不会贪得无厌?”
宋慎问他们俩。
张唯迟疑道:
“不好说吧这个,人本就贪婪,更别说这些都是商人了。”
宋慎摆手:
“胡说八道,这只跟人性有关系,士农工商不都是人,谁天生就坏啊?”
“既然是老伙计,愿意接受他给的好处的那帮人,他好处给够了就行,不愿意的就该早早踢走,踢得远远的,他难道还能碍着什么?”
“非逼得人家破人亡,怎么杀心就那么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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