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慎扫了一眼底下的帝王将相们,看着他们表情古怪,或无语,或讥讽,或幸灾乐祸,抑或是愤怒。
他心里毫无波动。
这就是统治阶级的本性嘛。
等到众人窃窃私语议论得差不多了之后,宋慎才淡淡开口:
“现在我想问问大家,你们对乾隆是怎么看的?”
“我之前对他的评价有错吗?”
年近半百的雍正皇帝胤禛第一个开口。
他咬着牙,满脸都是阴沉郁气与怒火,又要尽力在这帮人面前克制住情绪,面容都有些扭曲了。
“若先生所言属实,那您的评价全然无错,是朕,是朕看错了人……”
“弘历这小子向来晓得如何卖乖讨巧,从前皇考还在世时便十分喜爱他,他今年十五岁,从小到大在所有人面前都很懂事,又是个聪明伶俐的,连朕与皇考都没发现他本性竟是这样!”
“此子所作所为堪称狂妄自私、刚愎自用,朕请了天底下最好的先生教导他,就教导出了这么一个好皇帝!他可真是太好了!”
胤禛的咬字一听就是在竭力压制怒火,“好皇帝”三个字简直像是从嘴里一個字一个字砸到地上似的,能克制住不当场暴走也真是养气功夫足。
宋慎摊了摊手:
“那除了他,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托了现代海量辫子戏和后宫戏的福,即便宋慎并没有太过深入地研究过清史,在信息爆炸的年代,也有意无意地了解过许多。再加上年代越往后、史料越丰富,所以有关清朝的事情,尤其是康雍乾三代,知道的就格外多。
他慢悠悠地往后梳理:
“要我说,那所谓的秘密立储制虽然看起来能够避免兄弟阋墙和党争问题,但实际上,如果是康熙年前九子夺嫡的时候用,或许还管用,到了你,以及乾隆年间,其实也就是脱裤子放屁了。”
“因为你和乾隆在传位时根本就没有多少儿子可供选择。”
“康熙有九个能力强、擅长和出身都各不相同的儿子,可是你的儿子里,能够竞争皇位的只有两个,老三弘时和老四弘历。”
“我可以告诉你,你家老三在雍正四年就得罪了你,伱大发雷霆之下将他过继给了廉亲王胤禩,第二年被除宗籍之后他就抑郁而终了,至此,弘历唯一一个有力竞争者被拔除,除了他你根本没得选。”
“到他登基之后那就更扯了,想想看,他活了八九十岁,多少儿子都被他给熬死了?这家伙是真的太能活,以至于最后他也没有太多选择,他最喜欢的嫡子早夭,皇后也早逝,传位时他选了自己的第十五个儿子,但那时候他儿子也已经快四十岁了。”
“所以你们没得选。”
“就算知道了结局,莫非你还可以找到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
“在座的其他同学,认为这个制度不错的,或是自己、或是自己的孩子们,大概都有经历过兄弟阋墙的场面。但说实话,如果有人足够争气,不秘密立储他们照样能上位;不争气的话,就算选定之人登基了也会被人掀桌子。”
“前者详情参考李世民、朱棣,后者嘛……李建成,朱允炆,朱祁镇,不都是么。”
胤禛被这一套丝滑连招给干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他子嗣不丰,到目前为止生了九个儿子,夭折了五个,如果再算上宋慎口中过两年也要死的弘时,那就夭折六个了。
剩下的儿子里面还有一个仍在襁褓之中的,但那是年羹尧之妹年贵妃之子,不管这孩子能不能顺利长大,他都不可能将皇位传给那孩子。
所以……
只有俩人了?
不是他不想考虑如今还没死的弘时,但如果这傻子能得罪自己到被过继给老八的地步,想来事情应当极其严重。
一个审时度势都做不到的人,一个能干出这种事的蠢货,继承皇位后难道还能坐稳江山?
剩下的,一个老四弘历,一个老五弘昼,前者就是宋慎口中的乾隆皇帝,后者他也实在是不想选。
老五从小就是个顽劣性子,做事极不稳重,书不好好读就算了,最大的问题是,老五一直就是弘历的跟屁虫,凡事唯弘历马首是瞻,选了他,跟选老四有什么区别?
这厮根本没什么能力,现在展露出的脾气比当皇帝之后的老四还要恶劣,胤禛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没一点用,叫他即位,大清江山可能都撑不到弘历去嚯嚯就要完。
胤禛的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那位宋先生说的没错,除了弘历,他别无选择。
如今是雍正三年冬。
从弘历登基的年岁可以推算出,自己大概在雍正十三年前后就会死,即便现在立刻马上想尽一切办法生孩子,可短短十年不到,能培养出来什么?现如今的九个儿子里只有一个弘历成材,胤禛并不指望能够一发入魂,就养出个跟自己父亲一样八岁登基还能将天下治理妥当的雄主。
再退一万步说,即便是能,但前面还有一个弘历。
此子韬光养晦,二十四岁登基时就有那样的手段,幼主果真能震慑住他吗?
亦或者,会闹出更加可怕的手足相残场面,也未可知。
纵使胤禛可以对自己的兄弟下狠手,但这不代表他愿意对自己的孩子用同样的手段。
他没有一点办法。
此时此刻。
教室里的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胤禛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处境。
同为皇帝,兼之胤禛在宋慎口中是满清皇帝里评价最高的一个,他们现在也不由得暂时抛开异族偏见,略微有点共情了。
李世民叹了口气,用宋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嘀咕:
“唉,这……”
“要说起来,朕也不知承乾即位后,能不能将朕手里的摊子给接稳呐。”
“你们都说稚奴这个唐高宗当得不错,是个守成之主,但要不是后头接了个李隆基,大唐江山就会直接姓了武。”
“他评价不错都尚且如此,承乾历史上早早就被废,不知能不能比他强些。”
嬴政嘴皮子都没怎么动地回答他:
“朕也听他们说过不少你们李家的事情,知足吧,你几个儿子虽没有像朱标那样的,但好像本性和能力也都不算太差。要是你皇后没死,李承乾应当不至于闹成那样,李泰是个饱读诗书又心狠的,他即位也不会很差,李治不必说,最起码他接受后大唐没出乱子,是个守成之主。”
“看看朕的儿子……啧,扶苏那倔驴,也就最近跟着朕处理政务长了些心眼和脑子,否则朕都要重新考虑传位给谁了!”
这俩都是当爹当得很失败的。
他们没有光明正大地讨论,一是不想让唯一一个会养儿子的朱元璋听了太得意,二则是因为那所谓的系统规则,不能叫宋慎听见这些。
但即便朱元璋没听见,也不妨碍他逼逼。
老朱看了看胤禛,又看看台上的宋慎,同样用宋慎听不见的、很低的声音说:
“这事儿不还没发生吗,你还有大把时间考虑,愁啥呢。”
“咱虽然厌恶你们那劳什子大清,不过讲道理,你这皇帝当得不错,只可惜生了那么个儿子……话说回来,乾隆大兴土木穷兵黩武,搞得民不聊生贪官遍地,但也确实是个有脑子的,手腕厉害。”
“有脑子就行了,他现在应该年纪不大吧,还能往回掰一掰?”
“实在没法子,回去之后好好教导呗,像咱带着标儿一样,无论什么办法,叫他别天天想着自己是个皇帝。屁股决定脑袋,没吃过一点苦头的人,出生后就舒舒服服地一路奔着皇位去,怎么可能体会民间疾苦。”
胤禛一听,刚才还满是抑郁和怒火的眼神停滞,转而慢慢亮了起来。
他仔仔细细地考虑了片刻,有些不解地问:
“朱……呃,明太祖,您方才对朕的敌意是最重的,朕也理解,毕竟大清接了大明江山,还是异族,你又是元末出身,与大清相看两厌再正常不过了。”
“但您为何如今会帮朕?”
朱元璋摆了摆手,也没有太在意他斟词酌句的问话,只大喇喇道:
“宋先生说你是个好皇帝,你做的事情他也讲了。咱不是谁都帮,你大清换个人来,比如你儿子乾隆那种人,看咱搭理他么?”
“异族不异族的,其实咱打心眼里也没太在意,像李二那种,他绝不是纯种的汉人,前头五胡乱华啊五代十国的,什么辽金夏元,中原这块地界上异族来来回回那么些年,没人敢说自己家里就是正儿八经的汉人血脉,咱也不敢拍胸脯打包票。”
“但汉人嘛,只要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那就是。”
“咱当然也知道你不可能觉得你自己是汉人,不过既然你肯为天下数万万汉人百姓打算,搞摊丁入亩这种得罪那帮酸儒的事,整顿贪官污吏,还天下朗朗,对汉人不错,那就如先生所言,你确实是老百姓的好皇帝。”
“兴,百姓苦,亡,百姓也苦,咱也不遮遮掩掩的,咱自己就是个泥腿子出身,无论什么朝代,百姓过得好了咱就高兴。”
“在这地方,历朝历代的帝王将相都有,不管咱喜欢不喜欢这个人,肯为百姓干实事,肯自己担着骂名去做为江山社稷好的,那就好,你也一样。”
“跟你说,你回去之后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
雍正三年,腊月。
紫禁城的飞檐斗拱和琉璃瓦被白雪覆上厚厚一层,入眼间满天皑皑。
养心殿外的侍卫们戒备森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太医院里那些天底下顶尖的医科圣手们如流水般赶来。
若是换做平时,宫里有点风吹草动,消息早就暗地里地传遍后宫了,更何况是养心殿有这么大动静。
但今天不同。
苏培盛半点风声都没敢走漏,守在养心殿外的侍卫们寸步不离,太医院的人全程都被皇帝手下粘杆处的血滴子们牢牢盯着,嘴巴再是不严实,在这种程度的封锁下也漏不出去丝毫,连皇后都没告诉。
太医挨个往里进,片刻后又摇着脑袋出来——他们看不出皇上的身体有任何问题,顶多就是跟往常一样劳累亏空,但呼吸平稳脉搏有力,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突然晕厥。
“李太医,还是不行?”
养心殿门口,苏培盛看着今天出来的第十个太医,眼里都有些绝望了。
那老太医脸上也尽是跟苏培盛类似的、九族不保的绝望,凝重苦笑:
“是老夫医术不精……看不出来,也没法开方子,前头几位应当也跟老夫一样,非要说,就只能灌些参汤,弄些养神的,其余的是真没办法。”
苏培盛无语凝噎。
俩人正面面相觑之时,不远处传来了些许骚乱声,引得他们侧目。
李太医见势不对,赶紧告辞:
“苏公公,老夫去偏殿候着吧?”
封锁如此严密的情况下,是绝对不可能放他们回太医院的,先前被请来的太医都留在了养心殿的另一侧偏殿,也就是暖阁,想来如今那里的太医已经在汗流浃背地讨论起来了。
苏培盛随口答应下来,叫一名侍卫送他过去,而后才匆匆忙忙赶到骚乱发生之处。
走到近前,他才发现来人是个熟悉且不好得罪的。
“四阿哥,这会儿您怎么过来了?”
不管心里如何急切,作为深得圣心的大清集团总裁助理,苏培盛的表情管理还是十分到位的。
他跟往常一样温和得体地看着眼前的四阿哥,用眼神询问他过来干嘛。
四阿哥弘历戴着顶加绒的瓜皮帽,也没撑伞,手拎着一份食盒紧紧护在披风里,头顶脸上身上都是雪花,就将那食盒一角露出来给苏培盛看,笑得很憨厚。
“苏公公,最近天冷,听说汗阿玛嗓子不舒服有一阵了,我就叫人做了枇杷炖梨汤,吊着熬了好几个时辰,赶紧就送过来了。不知汗阿玛他现下方便用汤吗?”
苏培盛:……
还真是太赶巧了,不早不晚的,偏偏这时候来送汤!
他脸上挂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回道:
“皇上他……”
话没说完。
背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苏培盛回头一看,发现是自己让留守在殿内的徒弟小夏子。
小夏子也不顾什么礼仪了,冲到自己师傅耳边就低声说:
“师傅,皇上让四阿哥进去说话……语气很不好。”
苏培盛:……
他感觉自己今天的沉默,比平日十天加起来都要多。
眼带怜悯地看了四阿哥一眼,苏培盛笑道:
“皇上让您进去说话呢,四阿哥,请吧?”
弘历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想走,但是……
身后的去路,已经悄然被几个侍卫给堵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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