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这下总算是听明白宋慎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光听前半截或是后半截,那都没法弄清宋慎现在这个态度的原因,但是现在他懂了。
按照原本历史上的轨迹,洪武十三年他就会对胡惟庸动手,而且会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看不惯的人一一铲除掉。要是只有胡惟庸的朋党会出事,那宋慎必定不会这样讲,因为现在掺合恩科的事就等于支持皇帝,支持皇帝的人怎么会出事?
既然宋慎对徐允恭和“陈国瑞”都劝告不要参与此次恩科之争,说明胡惟庸被诛杀时,牵连了许许多多的人,不仅有胡党,连那些中立的,或是为自己做过事的人,都被铲除了。
朱元璋心情很复杂。
因为即便现在并不清楚有哪些人被诛杀被判刑,但他知道,自己的确干得出来这种事情。
只要朝廷里的勋贵不老实,纠集在一起贪赃枉法、蔑视皇权,那他就会不择手段地动手。这种时候,是不是胡党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可以借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标儿日后铺好路。
这当然不好,当然会有人骂他自私自利、薄情寡恩、兔死狗烹。
可有什么办法呢?
当年跟着他起家的人里面,有不少都是真正的泥腿子出身,朱元璋自己也是,但他出身低归低,这一路走来只要有机会就会读书。
那些东西能不能背下来不要紧,重要的是,出身所导致他欠缺的涵养、心智,可以用不停读书补回来一部分。而那些老伙计们大多没有,除开本来就有点底蕴的,许多人并不懂得要韬光养晦的道理。
那么朱元璋为什么不可以猜忌这些人呢?他们不懂韬光养晦,不晓得要立正家风延续传承,只图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等这些人把底子养足了,胃口凭什么不变大,凭什么会以为他们不会肖想皇位?
该除掉的人,他一定要尽快除掉!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朱元璋深深看了宋慎一眼,随即站起了身子。
“多谢宋公子提点,老夫来这一趟,该问的问了,该知道的也知道了,这便告辞。”
宋慎一愣。
他已经做好了打长久战的准备,毕竟陈国瑞这种为了利益可以铤而走险的商人,一旦得知了风声,胆大包天起来,为达目的就会不择手段。
当初他刚跟这人认识的时候,陈国瑞不就是扒着张唯的路子贴上来的吗,那会儿陈国瑞可是跟个狗皮膏药似的怎么赶都赶不走。
说两句就这么轻飘飘地放弃……不像是他这类人的风格啊。
“你,就这么走了?”
宋慎犹豫片刻,还是问了一声。
朱元璋乐呵呵地笑起来:
“老夫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提醒过,要离胡相远一点。”
“既然如今宋公子将话说得这么明白,那定然是有自己的消息和渠道,知道胡相过不了多久就要倒霉,而且还是倒大霉、血霉。”
“我们陈家是做生意的没错,想赚银子、想扒着朝廷的东风吃口汤,却也不敢掺合这样大的事情,那可是一朝丞相——”
“朝廷归朝廷,丞相归丞相,陛下归陛下,这是三方角力。不到最后,谁知道是什么结果?血要是溅到身上,怕是比化尸水还要更杀人不见血呢。”
“做生意风险是要担的,可若这筹码是一家老小的命,那老夫还是敬而远之吧。”
宋慎一时失语。
他还是被时代思维给局限住了,没料到资本家跟古代富商的区别。
如果现在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后世犹t资本家,为了利益,对方甚至可以掀起一场战争,正面与一整個国家为敌。
但他面对的是一个家业庞大的古代富商。除开银子之外,陈国瑞更看重的是子孙后代的前途,他一旦沾染上什么罪名,极其喜欢九族消消乐的朱八八会毫不犹豫地落下屠刀,一个家族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自己的命不算什么,妻儿老小总要考虑的吧。
连坐制度就是封建王朝捏住所有人命脉的那只巨手。
宋慎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不管是因为什么,不管胡惟庸的案子会不会被蝴蝶翅膀扇得提前,最起码现在陈国瑞放弃了掺合恩科这件朝廷大事的打算。陈家没有理由倾覆,自己准备的酒精、远渡倭国搞金山银矿的打算,就都不会落空,血更不会溅到自己身上来。
“我真的很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宋慎抬起没有焦距的眼睛,朝着刚才陈国瑞说话的方向,露出微笑:
“因为真正的聪明人不那么容易死,跟你们这样的人合作,很难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叔,慢走不送,若是后面朝廷再有什么消息,你还是可以随时上门找我商量。”
…………
从走进宋慎家门到离开,总共花了不到两刻功夫,而交谈时间甚至都没有一刻钟。
马车停在宋家门口没动弹,因为朱元璋没发话,车夫不敢擅自驱马回宫。
朱元璋安静地坐在车厢里头,一言不发,只透过掀开一半的车帘望着天上那轮明月。
明月皎洁沉静如水,月光洒落,将皇帝的眼睛照得半明半暗。
朱标和毛骧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疑惑——
就为了说这两句话,爹/陛下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大半夜跑出来?
他们不知道朱元璋的心理活动。
也正因为不知道,所以这一切才显得那么诡异。
皇帝微服私访本来就是有风险的。朱元璋自己平时隔三差五的也会出宫体察民情,若遇不平事,例如有官员胡乱判罚、百姓在衙门外喊冤的,抑或是为富不仁者、贪赃枉法者欺压良民,朱元璋都会管。
但那是白天,他身边有众多仪鸾司暗卫陪着。
现在大半夜的,虽然这马车周围也藏着不少人保护,却因为宵禁以及进出宫麻烦的缘故,没有白天的护卫多,没那么安全。
遇上巡夜的人马,如果没有纪纲给的那块腰牌,那就得由毛骧出示仪鸾司的牌子,以他这种身份,认识他的人不少,万一有人叫破,并且在场有嘴不那么严实的,虚虚实实总会传到胡惟庸耳朵里。
仪鸾司半夜在应天府逛街都是理所应当的,问题是毛骧半夜带人去宋慎家做什么,这让人怎么想?
事情都还没发生,但风险始终存在,没到安稳回宫时都不可忽略。
冒着这些风险出宫,就只说那么两句话……
实在有些叫人难以理解了。
朱标没能忍住:
“爹,你今日找宋慎问这些,究竟是想知道什么?”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皇子,这种话都不该问。皇帝做事,目的是什么,谁都不该问,只能猜。
不过朱标当然是例外,朱元璋给他的态度就是随便问多多学,他并不忌讳朱标,所以……他实在想知道,就直接问了。
罕见的,朱元璋看也没看儿子,好一会没说话。
毛骧相当有眼力见地下了车。
等他跟车夫都远远走开,两个大男人半夜站路边看上了月亮,朱元璋才淡淡开口。
“你以为咱是闲出屁了找宋慎聊天来的吗?”
“上了这么多天的课,伱就没有发现,宋慎对于其他朝代的皇帝都各有评价,也说过许多有关他们那些朝代的大事,像嬴政被篡改诏书,刘彻的大将军英年早逝,李世民的皇后不多久就要死,还有朱棣会靖难篡位,朱祁镇土木堡之变和杀于谦,清朝的更不必说,他就差把乾隆皇帝的生平给雍正背出来了。”
“但他很少提起洪武年间的大事。”
“咱不知道这是出于忌讳,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按照系统的说法,宋慎并不知道咱们这些学生就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他只是在随便教教,或许也是要完成什么跟咱们一样的考试才能拿到积点这些奖励,这些都并不重要,也不可探查。”
“重要的是,既然他不知道咱们正是与他同一时代的皇帝和太子,为什么避而不谈?”
“咱只能猜测,胡惟庸这件事闹得非常大,或许牵连了宋家,又或许正是牵连了他自己。”
“在洪武十年的这个宋慎远不如课堂上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可那又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否则宋慎怎么可能拿出土豆和燧发枪图纸?”
“他显然是在刻意藏拙。”
“洪武十三年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时间,咱除掉胡惟庸大约就是在那时候,他一直在等,等待风头过去事情平息,才敢展露自己的才华——可是咱等不了那么久!咱现在就要办掉这事!”
“今日,咱就是要先探明他的态度,要亲口问出有关胡惟庸的信息,才能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走。”
朱标一时失语。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父亲以前能等,现在却不想等了。
宋慎的出现,以及宋慎灌输给他们的那些信息,都说明外面的世界极其广阔,遍地都是金山银矿等待发掘。外头有海量的财富与土地,宋慎手里有着外界的所有信息,也有先进的技术和策略。
不论是对财富土地的觊觎,还是对提升生产力的迫切需求,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宋慎。
老朱家是没有系统商城,没有奖励的,朱元璋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这些,而秦皇汉武他们都有机会。
如果宋慎铁了心地继续韬光养晦,那事情就会耽搁下来。
想套话并不难,宋慎需要有门路有脑子的合作对象,而如今外界所有能接触到宋慎的人都会同朱元璋详细汇报,他手里的东西迟早会都露出来。
可万一那些好东西都是系统商城赋予的,一旦辅导班消失就没了呢?
所以要快,要尽快!
他们必须要让宋慎早些消除疑虑,放心地将东西都拿到明面上来准备!
半晌。
朱标咽了口唾沫:
“那……您是想清楚咱们现在要怎么做了?”
朱元璋看着天上那轮明月和满天星子。
“想清楚了。”
说着,他冲路边隔了老远的毛骧吹了一声口哨,示意他们过来。
而后他吩咐道:
“上车走吧——”
“去韩国公府。”
毛骧、朱标:???
这大半夜的,找完宋慎不回宫去歇着,他怎么又要去找李善长?
人家韩国公今年六十多岁,年纪比朱元璋还大,是位早就告老挂着闲职在家休息的老人了,如果没什么要紧事朱元璋都不会把政务派给他处置。
扰扰宋慎这小伙子的清梦倒也罢了,可年纪大的一般都睡得早,觉也少,现在去打搅李善长干啥?
见他们没动作,朱元璋眼睛一瞪眉毛一竖:
“都愣着作甚,咱的话不管用了?”
毛骧如梦初醒赶紧回话。
“臣不敢,臣不敢……”
他扭头在车夫背后狠狠给了一巴掌:
“你聋了么,还不快些驾车!”
车夫:……
行,您有理,这车里坐的所有人都有理!
…………
韩国公府邸距离紫禁城比宋慎家更近。
他虽然手头事务没那么多了,朱元璋也体谅他年老辛苦免了朝会,但宫里有事还是会叫他商议的,府邸离得近自然方便许多。
地方正好处于从宋慎家回宫的路上,马车不一会儿就到了门口。
毛骧跳下马车,朱元璋与朱标各自拿了两块方巾蒙住那张脸,车夫留守门口。
三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敲了韩国公府的角门。
凡是大宅,平日里进出都是从角门、后门走,如果不是遇到诸如颁圣旨、开宴会这样的大事,正门是很少很少用的,因为宅子大,正门往往距离后宅房间比较远,并不方便。
角门日夜都有人值守,不止于门房,普通仆役小厮也会被分配来守门。
今天开门探出脑袋来的,就是一个年轻小厮。
对方看着还不足二十,面嫩,举着火把看清来人的打扮后眼里便写满了警惕。
“几位深夜敲门,不知有何事?”
黑灯瞎火的,三个陌生壮汉来敲门,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尤其还有俩蒙面人!
蒙面·朱元璋、朱标·人没有吭声。
毛骧掏出了自己的腰牌,笑眯眯的:
“你将这腰牌拿去给你家主人,告诉他毛骧拜访,能否打扰他起床见一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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