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之下,幕僚匆匆行过,面上有凝重之色,几番有官吏向他见礼,他也好似全然没看见,一路只管急行向衙署进去。
“李公、李公……”
还未进官廨,幕僚甫一看见堂外的几个侍卫,就心知李振必在官廨中,这心下的十万火急之事,便怎么也压不下去了,当即就唤出声来。
“何事慌慌张张。”官廨中,李振呷了一口茶,不徐不缓的看过去。
幕僚的话头却霎时止住,立在门口有些进退两难。
官廨内,余仲眯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幕僚,眸中闪过一缕凌厉的光芒,但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坐在旁侧静静的品茶。
幕僚马上转变了神色,干笑一声,垂下头去,见礼道:“不知余都校在此,仆实是失礼。”
“无妨。”余仲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李振则是继续发问:“何事禀报?”
说罢,他虽知幕僚是有私事相报,但为了彰显对余仲的信任,只是笑道:“余都校是自己人,说话不必遮掩,直言便是。”
幕僚哪敢直言,只好硬着头皮道:“仆方才听禁军将佐言,城外乱军似有异动,唯恐李公不知……”
“哦,此事老夫已知晓,余都校来此亦是为了这件事。”李振随意的拂了拂手,而后道:“我交待你办的事,如何了?”
幕僚垂着头,背脊上有些发寒,他总感觉余仲似是在打量着他,他却不敢去看余仲,连余光都不敢,但李振既然已经发问,他却不好再搪塞,只好当着余仲的面,近步上前,对着李振耳语了一番。
余仲面不改色,一对眼睛也只是淡淡的盯着前方,尤显镇定。
李振的眼睛却是稍眯,单看幕僚这举动,他已知幕僚有心防备着余仲,虽有些诧异,但现下听闻过其说的私下相商后,还是在沉吟中起身向余仲拱了拱手。
“余都校暂待片刻,有些私事处置,老夫去去就来。”
幕僚亦对余仲歉意一笑,屈身跟着李振到了偏堂。
甫一进入偏堂,李振就负着手,头也不回的稍有些不满道:“有什么要紧事?孙鹤要反尔?汝知不知此举当会让余仲与老夫心生间隙!”
幕僚却一刻不敢耽搁,弯腰下去,脸色大变,急声道:“李公且不知,这要反的不是孙鹤,当是定霸都啊!”
“何意?”李振愣了愣,进而一双眼睛虚掩了起来。
幕僚急声将吕兖对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后又快又急道:“若真是如此,这萧砚所布置的弥天大网,当是向着李公你来的!”
“此事是真是假?”李振捋胡子的动作变成了揪胡子,但凭着他以往镇定自若的模样,仍然只是沉稳,道:“若说萧砚想养寇自重,老夫信,但而今其已南下汴梁,凭何操纵二十余万乱军?”
“来不及提什么真假了。”幕僚却很是清醒,立即建议道:“而今余仲既已在衙署内,李公何不妨暂且将之扣下?彼时定霸都就算真有异动,也是群龙无首,不成大事……”
“慌什么。”
李振皱着眉,来回走动了几下,沉声道:“既无实证,焉能冒险为之?纵使定霸都真会异动,也不能证明余仲会反,老夫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笼络他,焉能凭借一个假想自毁之?没了余仲,你去掌控定霸都?”
幕僚大急,只是走到李振身前,劝诫道:“李公!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呐!听那吕兖所说,萧砚在河北各个降军中皆有布置,几部降军的将佐与他都有几份香火情,尤其是那卢龙军更甚!可便是如此,那卢龙军怎的就说反就反?这些事我们在汴梁不知情也就罢了,来了此地也被蒙在鼓里,不就说明了一切乎?”
李振顿住了脚步。
幕僚趁热打铁,道:“那萧砚与李公你有怨,其一走,乱军就四起,更是浩荡南下围城,岂不就是冲着李公你来的?当此之时,李公勿要犹豫了,快快拿下余仲吧!西城城防,可尽数交给了定霸都啊!”
“不急不急,容老夫想想。”
李振实则也有些茫然与失措,信息量太大,他一时需要好好缓一缓。
他知萧砚或是有养寇自重的野心,但撑破了天,恐怕也只是想多捞点功劳、蓄养一部分私军而已,故才会被他轻松逼走。
至于卢龙军叛变,定霸都、义昌军两部桀骜不可制,他也只以为是发赏不成所致。
但现在说城外的乱军不但是萧砚在操控,连定霸都、义昌军、卢龙军三部都实际是被萧砚掌控着,却是有些让他不可置信。
萧砚若真有这般实力,完全可以裂土封王,割据河北了,还讲什么养寇自重?又何至于被他逼走?而围困幽州又是何意?
种种疑问接踵而来,突然令李振有些心如乱麻,只是止不住的来回走动。
须臾,他终于沉住气,道:“如此关头,愈是要不乱。如今城外有异动,定霸都还未入城,大可放心,切勿惊动余仲与定霸都。你尽快去安排,让吕兖迅速来面见老夫,老夫要当面问问他。”
幕僚马上应是,而后提醒道:“李公,仆之意,还是不管事情如何,当要先扣住余仲……”
“老夫自会稳住他。”
李振挥了挥手,示意幕僚赶快去带吕兖来见他。
可两人甫一从偏堂回到官廨,却见其内已空空如也,余仲方才坐着的位子,也仅有一盏饮尽的茶杯,位子上毫无人影。
幕僚顿时头皮发麻起来,急的都已有些变音,向门口的侍卫叱声发问:“余仲何在?!”
“您、您方才与李公进去后……余都校就离去了……”侍卫一脸茫然,却不知这幕僚为何会叱他。
“要遭!”幕僚脸色顿时煞白,慌忙看向李振:“李公……”
李振则只是沉着脸,冷静道:“传令禁军,速速向西城集结。”
但就在这时候,外间却又忽地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
“李公、李公!乱军攻城了!”
随着声音愈来愈乱,传进来的人声越来越密,李振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惊惧。
亦在同时,他也突然想起。
如果他猜的不错,在洛阳兵变的主导者若真是萧砚,彼时其在梁军基本毫无根基,却能操纵数千禁军奔走。而在如今当下,其或许真能操纵二十余万人……
对了,萧砚投梁时的身份,是前唐不良人的校尉……
也就是说,萧砚手中必然有一股整个朝廷都不知晓的势力可供他操控,而凭借着这股势力,他或许真能操纵这整個河北乱局。
李振倏的悚然,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但愈是深思,脑袋却又愈是乱成一团糨糊。
他想不通,萧砚如果已有如此本事,何至于再为朱梁朝廷效力?若真想一心向唐,明明其自据河北几已足够了啊……
他充耳不闻外界的纷乱,兀自在原地来回踱步,一道思路却是突然完整了起来。
现下观之,这萧砚的野心必然是盛之又盛,但其却连偌大一个河北都不看在眼里,反而是一定要投效大梁,纵使是被他逼走也甘愿忍受。
弃河北而为朱梁朝廷效力……
此子,或许为的就是朝廷……
李振背上生寒,若换这个角度来想,萧砚的一切动机也就清晰了。
挑起河北乱事,正好助其在暗地里掌控住河北,让朝廷的一根针都扎不进来,只要乱军一直在,河北降军也就一直不得被轻易动弹。朝廷也就需要一直仰仗着河北降军,若真就轻易动了河北降军,除非汴梁禁军尽出,不然河北必然是会一直乱下去的,割了一茬还会冒出一茬,彼时就算把河北纳入王土,反而是分散了汴梁禁军的实力。
朱温为何会做梦都想要河北?还不是凭借河北之力又可供养数万大军,可若是取了河北后,反而还需要遣大部分汴梁禁军镇守,彼时河北内乱不止,中原又空虚无兵,意义又在何处?
念头通达后,李振终于明白了。
他自问与萧砚的矛盾并不算特别突出,还犯不着一定要被萧砚赶尽杀绝的地步,可偏偏就是被萧砚操纵乱军围在了幽州。
为何?
李振猜想,或许正是因为他来了幽州,乱了萧砚的布局、坏了萧砚的大事!
这竖子!
李振不由冷笑,他自知洞悉了萧砚的全部心思,自然已是不惧,萧砚若真是图谋甚大,绝不会让乱军这般快就破了幽州,不然届时不但入了城的乱军不好控制,且没了他李振在这幽州吸引火力,萧砚又如何在暗地里进行布置?真当朝廷大军是摆设不成?
若破了幽州,事情可就不一般了。河北降军也就在明面上彻底成了乱军的人马,萧砚后面纵使有什么布置,也决然没有了名义!
想到此处,他便不慌不忙的向左右吩咐。
“遣人向定霸都下令,幽州自有禁军戍守,乱军既然攻城,他们便当继续驻于城外,恪守大营,切勿让乱军得了机会趁势随其一并入城。”
幕僚变了变脸色,低声提醒道:“李公,那余仲心怀贰心,岂能认命?”
“无妨,老夫有数。”李振轻描淡写的摆手,进而又向一人吩咐:“对了,老夫知定霸都悍勇,给定霸都余都校传令。幽州老夫守得住,这乱军形如流寇,定霸都当可趁机出城野战,取这围城之战的首胜尔!如若不从,误了老夫战机,当军法处置!”
幕僚再次变色,他怀疑李振是否是疯了不成?定霸都早先本就不肯出城野战,在此关头,怎会听命?
李振却不管不顾,只是催着信使快去传令。
待信使匆匆而去,他便捋须发笑,对着有些慌乱的幕僚出声。
“你和吕兖都已是杞人忧天了,这萧砚若真想以梁臣之身执掌河北降军,焉能让定霸都失了大义?如果定霸都真如卢龙军一样反了,便是没了大义,而萧砚身为梁臣,又如何能够执掌定霸都?他既然向对朝廷演戏,自会演到底,若没有他的吩咐,余仲焉能反?
可若余仲胆敢不尊军令,老夫自可以军法剥了他的官身,将他打为一介兵卒!不管定霸都认不认,老夫名义上都有这个权力!”
他眯起眼,自信道:“既然他想演,老夫便在这幽州,陪他演到底。哼,看看谁玩的过谁,黄毛小儿,也可算计老夫?”
幕僚已听得呆傻了,嘴中道:“可乱军已然攻城……”
李振负手于身后,只是淡淡道:“又有何惧?只要幽州不破,老夫便一直坐拥大义,这代天巡狩四个字,如塑金身,萧砚这点诡计,焉能瞒过老夫?放心吧,萧砚不敢让幽州城破的,便是乱军想,他都不会动幽州,幽州城破,定霸都、义昌军两部何以自处?是降于乱军,还是死战不退?”
“这……”幕僚不知如何是好,但现下这情况,也只能听李振的,加之这一番话下来,他已被绕晕,遂只是垂首道:“李公英明。”
“带吕兖来见老夫,还有把朱汉宾召来,随老夫上城头观战。”
见李振只是镇定自若,幕僚心下也稍安,立即遣人去安排。
……
定霸都、义昌军两部的大营就傍着幽州城西、城东安置,虽是在城外,但人马出入城门实则亦很便捷,且乱军攻城,这两座大营几乎也顺其自然就凭护住了城西与城东,故城内的禁军与牙兵只用加强城南与城北的防御而已。
李振携带一众将领、亲卫登上城南的城头,只见乱军的攻势正盛。
但乱军的攻城器械实在荒唐,唯只有长梯蚁附而已,连攻城车、云梯车都没有,更何况抛石等攻城巨物了。
眼看着这犹如戏耍的攻城,虽说城下的人头多的让人头皮发麻,但李振仍然只是镇定自若,淡笑道:“老夫早已言之,幽州固若金汤。诸君且言,幽州城会破乎?”
幕僚一脸恭敬,只是敬佩道:“李公料事如神,仆实在敬仰。”
朱汉宾按剑立在一旁,只是一脸不屑的不说话。
吕兖披着一件兜帽,亦是不语,他有一个大胆的计划,但这会并不是向李振商议的好时机,故只能一直静候。
李振不以为意,只是在城头指点江山。
恰在这时,有人急报。
“城西定霸都,已奉李公军令,出营野战。”
李振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
幕僚也是惊诧,似觉自己听错了。
但没过许久,又有急报。
“定霸都被乱军层层围困,似有败像!”
李振惊得站起身。
马上,急报再至。
“禀李公,城西大危!”
“定霸都大败,向南而遁,城西防守空虚,乱军似要夺城尔!”
李振大愕,怒声道:“怎么可能?定霸都六千战兵俱是精锐,焉能为乱军所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必是有诈!”
但旁的将领哪里会去想什么有诈,他们只觉李振看起来才是他妈的一个炸弹,这会完全不待李振有所命令,就纷纷领着兵马支援西城。
但他们还未离去多久,急报就已先至。
“西城,破了!”
朱汉宾的眼角跳了跳,终于坐不下去了,按剑就往城头下走。
幕僚惊惧交加,一把扶住脸色煞白直欲倒下去的李振。
“李公,咱们如何是好啊!”
吕兖若有所思,看向李振,凑了过去:“李公,仆以为……”
但李振不待他出声,已是怔怔的推开幕僚,而后自顾自的向前走了两步,腿一软,倒在了城墙上。
“老夫猜错了……
这竖子,是欲让老夫背这口大锅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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