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正所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值此中秋佳节,天色也极好,一轮明月高悬于天际,淡泊且舒缓的月光映在每一个出门游玩的汴京市人身上,固然还没有到真正热闹的时候,但街上已经行人纷纷,车水马龙。
姬如雪捧着一个大箱子从安乐阁的侧门进去,与几个与她打招呼的舞姬微笑点头后,便赶往后院去。
穿过重重园门,绕过一片植有花木的小径,才进入到一个典雅幽静的小院内。
当然,所谓幽静,是相较于这安乐阁和大相国寺坐近的,若是与萧砚置在南厢的萧宅相比,则是远远不如那里的僻静的。
此时进了二层小阁楼,正巧撞见妙成天和玄净天互相谈笑着走出来。
“咦,雪儿今日怎未曾……”玄净天不由讶异。
确实不怪她惊讶,三女对照,她和妙成天都是盛装,穿的是时兴的襦裙,胸脯前的颈口一片白腻,甚是好看,亦格外引人。
对此而言,姬如雪则要简单的多,蓝衫依旧,尤只是一副少女的姿态。
对此,姬如雪当然只是懵然:“有什么奇怪的么?”
妙成天则持着团扇发笑,而后要抬手接过被姬如雪捧在怀里的大箱子:“这是什么?”
“萧砚说是天外玄铁,从漠北运回来的,暂时储在这里。”
“天外玄铁?”玄净天眼睛一亮,忍不住就想去揭那上面的封条:“这是好东西啊,用来打造神兵利器最是好用。”
“诶。”妙成天用团扇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君侯的东西,别乱动。”
玄净天恍然醒悟,却是不顾身上的盛装,就已经接过了那大箱子向里走:“雪儿,君侯为何要把这东西从千里之外运回来?是欲打一柄神兵么?”
姬如雪自是抿嘴,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
妙成天一眼洞悉,但只是淡笑不语,反而轻轻执起姬如雪的手向里走:“来来来,姐姐给你梳梳妆,马上就十七了,怎随时都还是一副小姑娘的样子。”
后者自是稍稍错愕,但玄净天已经在旁边笑道:“你该不会是因为君侯入宫,不会与你一起逛灯会才懒得梳妆吧?”
说罢,她便眨了眨眼:“这会虽然入了宫,但那宴会总会散的嘛……”
一语而下,姬如雪或是从玄净天那莫名笑意上察觉到了什么,便是突然红脸,但在这之后,却也并不拒绝妙成天亲自给她梳妆打扮了。
“且说,雪儿你随君侯……”
看着姬如雪在铜镜前被妙成天按着坐下,玄净天反倒是八卦不停,竟是半点隔阂都没有:“你随萧郎在那宅子里共住好几日了,是不是已经……”
幻音坊九大圣姬里,每個人的性格都各不相同,相较于持重端庄的妙成天,玄净天固然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因为善使弓的原因,便更侧重武力一些,性格也相对而言更直爽一些。
但姬如雪到底还只是个少女,就算平时再怎么清冷不近人,这会也当然招架不住,连忙止住她:“莫要胡说……”
妙成天自也轻笑,三人在以前的关系当然不会如此亲近,但经过曹州一事,这两年来又几乎时常待在一起,姬如雪也不再是以前女帝侍女的身份,互相间的情谊自然是日益增进,已然处成姐妹间的关系。
不过她当然也知道姬如雪的脸皮尚薄,遂自然而然的岔开了话题:“听说君侯想将城外的庄园重新布置,怎没有让我们支人手过去?”
这城外的庄园,自然是朱温赐给萧砚的一座汴京近郊的庄子,或也可称为别业,连带着五六百亩田地,甚至还有一座磨坊、榨油坊,也不知是哪个豪族的产业被充了公。
而这别业虽然不大,但也算是有田有水,树荫连绵,又处于仅距汴京不过几里的近郊,遥望都门,也颇有一番富贵人家的趣味。
萧砚从河北带回来的曳落河,约莫两百余骑,除却分了一百余到曹州,剩下的就尽数放在这别业里,也让人教他们种田,故算是自给自足。
而在那别业坐近的一片,也就是距离汴京南城门近十里临蔡河一带,也多是这种不过几百亩田地的庄园,都是大梁朝中那些开国元从或者一些达官显贵已经经营了十余二十年的产业,绿树黄土之间,到处都是瓦舍可观,比起汴京城中的繁华热闹,又另是一番味道。
妙成天口中的重新布置,便就是萧砚已经花重金购置了两处临近他萧氏别业的庄园,打算以之连成一处,重新搞点花样出来。
至于她为什么知道,萧砚买地的钱是经由安乐阁的账面过的。现如今,她这个幻音坊的圣姬,已经实为萧砚的私人管家,且后者也信任她,所谓萧府等大小事宜基本都会交给她处理,故名为圣姬,实为管家。
姬如雪一愣,下意识答道:“没听他说过……不过那里近来都在平整土地,而后在其上植种青草,除此之外,并没做其他事。”
玄净天遂在一片诧异道:“萧郎是欲弄一个马场?这块地能养多少马,不是白白费神嘛……”
妙成天亦是蹙眉。
安乐阁开设在中原各地的马行几乎每月都有交易,因为不止是中原和河东有战事,南面诸侯间战乱摩擦也是不断,以往没有也就罢了,现在能购置战马,自是会纷纷采购。
而南面几个诸侯有了战马置于军中,上至诸侯王,下至各镇节度使,便都各自有了底气,互相间的战事就会愈加剧烈,战事愈剧烈,损耗的战马亦会剧增,甚至在某种方面来讲,萧砚的出现,或是隐隐成为了南方战事加剧的推手。
因为这马行交易显然是一个在短时间内几乎不会饱和的买卖,所以歧国在陇右又已新置了两个马场,蓄养的马匹都是万计。而萧砚在城外置办的那么千余亩田地,能养几匹马?这不是平白引人非议嘛……
但姬如雪已然解释道:“非是开设马场,好像是说要置办一个足球场,打算以后请朱温出城去看。”
“足球,那是何物?”玄净天愕然。
但话是这么说,她其实已经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因为这两个字实在容易理解。
果然,姬如雪想了想,便道:“蹴鞠……和蹴鞠差不多,但萧砚偏要把那东西叫作足球,说是绝对能够吸引到朱温。丁昭浦前两日偷偷遣人告诉萧砚,说鬼王日夜进宫帮朱温修炼佛法,为的就是不让萧砚有机会能够在朱温面前露面,以渐渐减轻他的圣眷,故才会设出这一足球场来,不过虽像蹴鞠,但那铺设的场地似乎也要比蹴鞠场大得多。”
说罢,她便摇了摇头:“我也只去过一次,粗略的看过一眼,也不知其中内情到底会如何。”
妙成天二女恍然,进而不由沉默。
且说她们现下皆知萧砚的太子身份,也一心想请他去歧国,然则这位太子只想刨大梁的根,一心投于哄骗朱温的事情上,从安乐阁的一系列举措就不难看出,单论这种‘媚上’的东西,或没人能比得上萧砚。
鬼王想要隔绝萧砚入宫与朱温接近,若是换作旁人来讲,或许也就无法了,谁叫鬼王这厮怎么讲也是朱温那老货的义子,又是最得信重的那一个,加之近来呈上了那所谓能延年益寿的佛法,更是能够借机隔绝内外。
但偏偏萧砚就是要反其道而行,甚至干脆直接要把朱温请出来,或许还有更大的谋划也说不定,二女当然不由会胡乱猜测。
不过二女如何想不用多提,妙成天给姬如雪梳妆的速度却是一刻不缓,于少女的额上贴了花钿,衣衫是特地挑选过的,好让少女本就绰约的身材愈加显得优美。
于是片刻后,便是姬如雪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竟也一时被惊住。
妙成天遂笑道:“如何?”
玄净天则坐在一旁的矮几上,调笑道:“姐姐是想让雪儿今夜把萧郎迷死吧……”
姬如雪脸颊一红,却是不敢看铜镜里的自己了,避头过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妙成天遂没好气的瞪了一眼自家这个妹妹,而后牵起姬如雪的手笑道:“雪儿这妆容,又不单只是为了萧郎,今夜花灯甚美,晚些在汴河上还有烟花看,雪儿要不要一同去逛逛?”
姬如雪自无不可,所以三人也便没有多犹豫,遂唤上了好些姐妹,又遣人去备了一条船,俨然是要游河观景。
不过从西侧院中出去时,姬如雪一时心思不定,反倒是没有过多参与周遭姐妹们的谈笑,便注意到了一些其他的声音。
“段掌柜又发火了,说好的一起逛灯会,忙完后,竟是寻不到小北哥了……”
“害,段掌柜这个师父当爹又当妈的,一个灯会有啥好计较的,小北哥自个去玩有甚大不了的?还能走丢了不成?”
“你傻啊,汴京城中眼红咱家的有多少?小北哥跑了多少趟外卖,那张脸在哪都识得,若是一个不好……你当段掌柜为何要管这么严?”
“嘶,小北哥倒也是顽劣了些……”
“……”
姬如雪的听觉本就敏锐一些,此时便不禁注意到了那廊下的两个黑衫外卖员的嘀咕声,便稍稍蹙眉。
骆小北她是有印象的,便是去年把她认成是萧砚娘子的那个有意思的小少年,从河北回来后也知其因为年纪小、速度快,又是一个惹人喜欢的小孩童,一时风头无两,人称小北哥。
她还记得萧砚以前给段成天说过,让骆小北去送外卖,正好磨一磨性子,后面再请一个名师,也就是韩延徽、冯道这列的名士教导一番,不怕不成器。
没想到今日,就正好闻见其乖张的一面。
想到这,姬如雪便有心留意了下来,但马上又听见了玄净天在前面的唤声,遂也只是跟了上去。
……
“你就是,骆小北?”
戴着面具的少年郎蹲下去,手中持了一支烛灯,在只比他小上六七岁的骆小北身前晃了晃。
后者却是一脸警惕,目光朝着巷子外扫了扫,却只见两个高壮的武夫环胸靠墙守在那里,不得让外面的人注意这里。
而就在刚才,几个原本要与他一并闯荡灯会的同龄少年,恰从巷口过去,并没有发现他们景仰的小北哥正在这巷子里。
巷子外灯光璀璨,宛如白昼。
这巷子内,灯火皆无,唯一的亮色,似乎也只有眼前这不知底细的面具少年手中那支烛灯。
他便不吭声。
“伱不说我也知道。”
那少年郎却是淡淡一笑,道:“你师父,是不良人天速星段成天。”
“你怎知道?”骆小北一时讶异,语气中却是难免的慌乱。
“因为我也是不良人。”
那少年郎复又发笑,掀开自己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来,眸子深邃:“我姓李,从藏兵谷而来。”
一时间,骆小北大脑宕机,似乎被藏兵谷这三个字震住。
但马上,他就狐疑道:“藏兵谷……是什么地方?”
那所谓姓李,但并无名字的俊秀少年,便当然是近十年苦心模仿李星云行为、语气、习惯的假李星云,也就是假李其人,这会当然是愣神皱眉:“你师父没告诉你藏兵谷?”
骆小北再次不吭声了。
“魁巳,你过来。”假李便向着巷口唤道。
巷口二人中,左边的一腕间有护臂的男子折步过来,从怀中取出一物,示于骆小北眼前。
后者定眼一看,却正见是一铜制巴掌大小的令牌,其上刻有血色的‘不良人’三字,而其间的纹路繁杂,竟是和不良旗上的纹路略有相似。
骆小北曾经偶然见过不良旗,印象很深刻。
而假李嘴角勾起,直接从那魁巳手中取过令牌,拿给骆小北看。
后者下意识看了眼这令牌的主人,却见那魁巳因为身形高大,大半张脸都掩在黑暗中,显露出来的下巴也仅仅能看出其不苟言笑而已。
他自语的嘀咕了一声,翻覆一看,正见这令牌后面,是有‘天魁’二字。
“如何?”假李问道。
“你们绑我做什么?”骆小北不答,竟是反问。
假李皱了皱眉,而后起身,摊开手:“哪里绑你?带你进这巷子,实在是有秘事相问。”
骆小北挠了挠后脑勺,一副少年憨态,而后也不起身,目光看向那假李的面容。
后者却是终于不耐,道:“接下来,我问你……”
然而,就在这出声之际,未起身的骆小北却是死死的一把攥住手中那令牌,而后猝然席地向着巷子深处一滚,足端发力,脚尖在左右墙面点了一点,竟是顷刻就跃出了这深巷。
假李先是一愣,进而骤然大怒。
他马上回头望去,却见魁巳仍然操手立在原处,而巷口那一人影却已不见。
须臾,只闻巷顶传来了几道碎瓦声,而后便有一道人影稳稳落地。
显然,这一次被抓回来的骆小北略有些错愕,亦有些狼狈。
“魁酉,你做的不错。”假李大喜,先是赞了一句那擒着骆小北后衣领的高壮汉子,而后持着那烛灯上前,一把捏住后者的脸,冷笑道:“你跑什么?”
骆小北则是极力于嘴中蓄了一口唾沫,继而狠狠啐出:“呸!骗谁呢?”
当然及时躲闪过去的假李一时错愕,而后脸色阴沉:“什么意思?”
“真是不良人,不敢进安乐阁?”骆小北昂然不惧:“莫当我好骗!”
“笑话。”
假李冷笑:“你可知你们安乐阁内有不良人叛逆?”
说罢,他不待骆小北错愕反驳,已是再度冷笑:“天立星阳叔子,携不良人机密叛逃,因与你师父段成天为旧友,故潜逃入安乐阁内,我们奉帅令缉拿此人,如何骗你?”
骆小北自然不信。
假李却已再次紧逼发问:“收留叛逆,你师父可是同党!你可知情?你师父可知情?你又可知不良人如何处置叛逆?”
一时而下,恰才十岁的骆小北就算再怎么不惧,闻及牵扯到师父,也自然慌乱。
“我携你于此,正是为了询问那阳叔子被藏在何处,你若是如实答上,或还可替你师父自证清白。”假李冷声过后,径直而走:“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
“我知道、我知道!”
骆小北眼见那天魁二人也冷漠的丢开他离去,心下当然惊慌不及,遂只是犹豫了一息,便马上出声。
“呵。”
假李背对着他,自是一声冷笑。
……
玄冥教。
“孟婆竟未去宫中赴宴?”
且见两个高大的黑袍人影从衙门进去,却正见老妪模样的孟婆堂而皇之的坐在堂首处理文书。
闻及此言,孟婆自是摇头不止:“冥帝离京而去,这总舵自要有人坐镇,陛下既是宴请群臣,老身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倒是二位判官,为何去而又返呐?”
这两个所谓的黑袍人影,自然就是玄冥教中鼎鼎大名的水火判官了,从冥帝以下,这二人能够直接分权制衡孟婆,权力也极大,传闻中武功不俗,还从未有人见过二人合力的样子。
二人中,火判官自是沙声答道:“鬼王方才替陛下传旨,言中秋盛会,万民同乐,为防去岁汴京之事,特令我二人各自坐镇东西二城,谨防有宵小闹事。”
孟婆便略略颔首:“实是幸苦二位了。”
不提二人心下如何作想,面上当然也只是应付几句,遂自往地宫而去。
水火判官离去后,孟婆却是稍稍沉吟,招来一鬼卒。
“遣人去知会魁丑一声,今夜之事,迅速为之即可,让他不要陪那位把动静闹大太了……”
“是。”
那人旋即而去,孟婆却是缓缓搁笔,犹豫片刻,佝偻着身子走到堂下,仰望着天空的明月,良久后,复才深深一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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