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一副无可奈何,委屈巴巴的模样,扣着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回道:
“骑大马而已……也没什么……父皇为国事烦扰着……我还是别因为这种小事情惊动父皇的好……”
身为潞王朱翊镠的掌上明珠,年仅七岁的朱轩姚实在是不理解朱常洛这个堂哥,明明贵为皇长子,为什么会怂成这副样子?她直接便是恨铁不成钢道:
“大哥,我爹说了,人善被人欺!你要是一直这么怂,那你这辈子都得被人欺负!”
被年纪比自己小好几岁,身份地位也远不如自己的堂妹给指着鼻子骂怂,敏感且自卑的朱常洛心底里其实是很不高兴的。
但朱常洛似乎已经习惯了不辩驳,因为他的生母恭妃王氏一直都对他说:
“哥儿啊,你父皇不喜欢咱们娘俩,咱们就算是受了委屈也别生气,记住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朱常洛才十岁,他不知道这个道理是不是对的,他只知道他的父亲的确不喜欢他跟他娘。
所以,听他娘的话,忍应该就是对的吧?
一时之间,朱常洵的哭闹声,朱轩姚的指责声,以及朱常洛的忐忑委屈又纠结,全都落在了身为长姐的朱轩媖眼里。
朱轩媖其实是想帮弟弟朱常洛说话的,毕竟是个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朱常洵是在没事找事欺负人。
然而朱轩媖却是闭口不言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实在不是朱轩媖不想帮,而是她没有办法帮,因为她的生母皇后王喜姐也一直在对她说:
“媖儿,伱虽然贵为皇长女,可你要记住一件事,千万不能得罪了你的三弟常洵!
他今后很有可能是要当皇帝的人,你的后半生能否安稳,恐怕都得靠你三弟了。”
回想起母亲王喜姐的教导,朱轩媖又想起了最近,宫里一直都在流传着的一则谣言。
谣言的内容皆是在说,她的父皇要废了她母后这个皇后,再改立郑贵妃为皇后。
朱轩媖不知道谣言是真是假,她只知道她母后这几个月以来的身体越来越差,太医还说她母后恐怕命不久矣……
朱轩媖很害怕,她怕母后如谣言所传的那般被废后,更怕母后的身体撑不住出事。
朱轩媖害怕的太多了,顾忌的也就更多,哪怕她身为长姐,可在面对弟弟无理取闹之际,她能做的却只有默不作声。
毕竟这个无理取闹的弟弟,很有可能就是今后,能够掌控她生死的皇帝!
场面越发混乱了,就在这乱七八糟之际,皇后王喜姐等人来到了宫门外。
“这到底怎么回事?”
王喜姐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面,忙叫人先把躺在地上的朱常洵给扶起来。
本来还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朱常洵见到皇后嫡母来了,不仅停下了撒泼,甚至还急忙爬起了身来。
像模像样给嫡母行礼的同时,朱常洵还很乖巧地喊了王喜姐一声“母后安”。
这些,都是郑梦镜教给朱常洵的,朱常洵记得他的生母对他说了很多很多次,让他在对待皇后这个嫡母时,一定要很尊敬。
因为他的父亲朱翊钧对待他的嫡祖母仁圣皇太后陈氏,也是那么的尊敬。
所以他的父亲朱翊钧当皇帝了,还‘一直’当了下去。
朱常洵如此主动又乖巧的行礼,倒是显得一旁缩头缩脑,畏畏缩缩的朱常洛既不那么大方,也不那么礼貌了。
母子连心,恭妃王氏一眼便知道自己儿子受委屈了,她虽然胆小怯懦,可身为母亲,看到儿子受委屈她是很愤怒的。
可愤怒又能怎么样?她一个不受皇帝待见的妃子,又生了一个不受皇帝待见的儿子。
难不成她还能把错,怪罪到宠妃郑梦镜生的朱常洵身上吗?
当然不可能。
这种时候的愤怒,往往就只能向下兼容了,所以王恭妃只能将火撒在比她更卑微的奴婢们身上。
“哥儿,伺候你的人呢?”王恭妃面色焦急地拍了拍朱常洛那并不脏污的衣裳,很是心疼道:“瞧你这身上都脏成什么样子了,伺候你的奴婢都去哪儿了啊!”
众人闻言这才将目光从红光满面的朱常洵身上,转移到畏畏缩缩的朱常洛身上,不过只是那么一眼,许多人便有些嫌弃的移开了目光。
王喜姐身为皇后,这种时候自然不能不表态,她咳嗽着走到朱常洛身旁,煞有其事地左右查看了一番过后,看似很是关心地问道:
“常洛,怎么了?是哪儿摔了吗?伺候你的奴婢们呢?”
“回……回母后的话。”朱常洛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目光忐忑地回道:“伺候我的人都……都被皇弟……”
还没等朱常洛把话说完,王喜姐立马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朱轩媖,皱眉问道:“媖儿,这到底怎么回事?”
朱轩媖也是愣了一下,很快却又反应了过来。她虽然才十一岁,可她却很清楚的知道,母亲突然间的转移‘目标’,其实是为了‘逃避’什么。
“回母后的话,都怪儿臣这个做长姐的没能看顾好弟弟,还请母后责罚。”
朱轩媖说完便跪下请罪,却是绝口不提伺候朱常洛的宫人们都去哪里了。
一旁,潞王朱翊镠的正妃李氏和次妃赵氏默默对视了一眼,目光之微妙,一切似乎都尽在不言中。
恭妃王氏见状也是泄了气,心中也更加知晓了一件事:皇后平日里虽然与她更为亲近些,可说到底,皇后心里还是更偏向于皇帝宠爱的皇三子朱常洵,而非她生的长子朱常洛啊……
一时间,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后王喜姐之所以突然对亲女儿朱轩媖发难,目的其实是为了不让朱常洛继续说下去。
其实说与不说已经不重要,也很显而易见了。
左不过就是熊孩子朱常洵为了给大哥朱常洛使绊子,而把伺候朱常洛的宫人们随意找些事情打发走罢了。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成年人几乎都懂,然而对小孩子来说可就不一定了。
不是人人都能像朱轩媖一样,小小年纪就谨慎懂事,八面玲珑。
尤其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朱轩姚,娇生惯养的她不仅脾气不小,她还十分看不惯堂哥朱常洛的懦弱,以及堂弟朱常洵的蛮不讲理!
倒不是因为朱轩姚心中有所谓的‘正义感’,她只是单纯看不惯有人比她还要嚣张罢了。
“皇伯母。”朱轩姚跳了出来,张嘴就把事情的经过给捅了出来,道:
“常洵他欺负大哥!他不仅把大哥身边的奴婢全都给打发到了御花园的鱼塘里头给他抓鱼!他还逼大哥给他当大马骑!”
朱轩姚的嘴巴实在是太快了,小丫头片子叽叽喳喳就把事情真相给吐了出来,她的亲娘潞王妃李氏是想拦也拦不住。
气氛尴尬住了,潞王妃李氏急忙拉过大嘴巴的女儿,抱歉笑笑又敷衍几句场面话过后,转身便要带着闺女儿和次妃赵氏赶紧走。
然而这才刚一转身,潞王妃李氏就看到了一个浑身湿透的熟悉俏影。
“王妃……”
王有芙没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够再见到那个曾给过她希望的潞王妃。
就在王有芙以为自己重新看到了‘光’之际,曾经毫不嫌弃拉着她手,对她温声细语的潞王妃,居然变得跟不认识她一样!
对方不仅匆忙转开了目光,甚至还跟辟邪一般快步离开了!
王有芙的‘光’就这么暗了,虽然她从没有指望过潞王妃能够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想要的,其实仅仅只是对方的一句问候罢了。
潞王妃李氏就这么火急火燎的带着女儿朱轩姚,和次妃赵氏走了。
皇后王喜姐也赶紧借着身体不适为由,带着女儿朱轩媖撤了。
伴随着王有芙等奴婢们的‘陆续归来’,场面逐渐变得怪异了起来。
没有了皇后这么个‘嫡母’的束缚,熊孩子朱常洵再次放飞了本性,他直接便是走到了人群中最‘显眼’的王有芙跟前,不怀好意地笑眯眯道:
“诶,你怎么跑我皇兄这来了?我就说怎么见不着你个敢忤逆我的贱人了呢!”
说罢,朱常洵还不忘回头看着朱常洛来一句:“皇兄,你怎么这么可怜啊?连奴婢都要用我用剩下的?”
一时间,气氛凝固了。
王恭妃身为在场的唯一长辈,此刻却只能紧紧抱着儿子,丝毫不敢反驳训斥只有六岁的庶子朱常洵一句。
但从王恭妃那颤抖的身躯可以看出,她在忍着愤怒。与此同时,她的儿子朱常洛也是如此。
见这对母子跟鹌鹑一样缩着一声不吭,朱常洵只觉得没意思。
在走之前,朱常洵还想将王有芙带回去继续伺候自己,毕竟这个小宫女长得是真好看。
可奈何身边跟着的太监崔文升吓唬他说,王有芙身上‘有邪祟’不干净,还说他娘郑贵妃不喜欢这个小贱人。
无奈之下,朱常洵只好作罢,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你个小蹄子到底怎么回事!一身是水,衣不蔽体,你装成这副可怜样子到底是想要勾引谁呢!”
朱常洵才刚离开没多久,王恭妃就突然暴怒了起来,开口便是大声斥责王有芙!
就连原本还又怂又怕的朱常洛,此刻也终于‘敢’扑在王恭妃怀里大声哭喊起来了:
“呜呜,母妃,我不要她伺候!她是三弟不要的人!我讨厌她!快赶她走!”
“哥儿别哭,我这就赶这小蹄子走!”王恭妃安慰着儿子,转头刚要下令把王有芙给赶走之际,一旁的嬷嬷对她说了一句话。
“恭妃娘娘,这小丫头可是郑贵妃命人送来的,要是将她赶走,被郑贵妃知道的话,恐怕不好交代啊?”
嬷嬷的话像是堵住了王恭妃的嘴一般,使得王恭妃是有话也不敢再说,有令也不敢再下。
就连大哭中的朱常洛也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他看向王有芙,眼中是躲避与厌嫌:“你……你是郑娘娘派来的眼线?”
王有芙已经彻底呆住了,她不明白自己一个被人‘抛来甩去’,命如草芥的奴婢,好端端的怎么就变成眼线了?
王有芙刚想要解释什么,然而话还未出口,她就挨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啪!”
是王恭妃打的,似乎只是为了发泄愤怒一般,王恭妃打完这一个耳光后,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一旁的朱常洛却好似受到了什么‘鼓舞’一般,他竟有样学样起来,学着他母亲方才的样子,也冲上来扇了王有芙一个耳光!
此时此刻,‘向下兼容’可谓是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恭妃似乎忘了,她曾经也只是李太后身边的一个卑微宫女。
朱常洛似乎也忘了,即便他是兄长,可在他弟弟朱常洵的面前,他只能像个奴婢一样卑微。
一时间,母子二人都将‘撒气’的目标,放在了浑身湿淋淋的王有芙身上。
因为王有芙是郑贵妃‘送’来的人,也因为她生得实在是太显眼,白的也太招摇了。
美貌若与尊卑地位不成正比,那便是一种灾难。
王有芙本以为从皇三子殿下那里离开,转而来伺候不得宠的皇长子,起码日子会过得平静安稳些。
直到此刻,身上的寒津与脸上的火辣才让王有芙真正的反应过来。她只不过是从一个魔坑,跳入了另外一个魔坑罢了……
……
另一边,匆忙离开的潞王妃李氏,跟潞王次妃赵氏,在出了西直门以后,才总算是放慢了些许脚步。
“唉,实在是可惜了啊。”潞王妃李氏突然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的确是可惜了。”少言寡语的潞王次妃赵氏也是如此附和道。
二人皆是在说可惜,却没有人说明这‘可惜’的究竟是什么。
“姐姐,其实也不一定。”次妃赵氏突然凑近对方耳边,小声说道:
“那丫头虽然没能被皇上看中,可能留在皇长子身边,也不一定没有用处啊。”
王妃李氏却是摇头,小声回道:“皇长子有什么用啊,瞧他那呆样,白白可惜了这么个难得的笨美人。唉,她还不如继续留在皇三子身边呢。”
“话不能这样说。”次妃赵氏神秘道:“如今妖书一案乱得很,这皇太子的位子将来谁坐,还不一定呢。”
“你是说,皇长子也有……?”王妃李氏先是一脸诧异,又泄气般道:“我觉得不太可能。”
次妃赵氏却是淡然笑着,意味深长道:“姐姐,不到盖棺材的那一步,谁都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呢。”
“倒也是。”王妃李氏点点头,若有所思起来。
一旁,年仅七岁的朱轩姚听不懂两个大人间的‘谜语’,她直接便是问道:“娘亲,赵娘娘,你们在说什么啊?”
潞王妃李氏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转而念叨了起来,道:“姚儿,都跟你说多少回了,少跟皇三子殿下怄气,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朱轩姚撇撇嘴,不服气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样子!谁都怕他,我偏不怕他!我就不信皇伯父会因为此事凶我了!”
王妃李氏是既生气又无奈:“姚儿,你这性子真是越来越不听劝了,都怪你父王给你惯坏了!真不知道就你这臭脾气,今后长大了谁还敢娶你!”
朱轩姚一脸傲娇,无所谓道:“哼!大不了不嫁人就是!”
王妃李氏急了:“姑娘家家,哪有不嫁人的啊!”
朱轩姚仍是噘着嘴,不服气道:“谁说我一定要嫁人的?我就不能娶个男人回家吗?”
王妃李氏也是被女儿的‘虎狼之言’给吓到了:“姚儿,你小小年纪,怎么能说这种话啊!你……”
眼看这对母女就要发生争执,次妃赵氏忙出来和稀泥,道:
“好啦姐姐,咱们姚儿的年纪还小,小姑娘活泼些也正常,长大后自然也就文静了。
再说了,咱们姚儿天生丽质,人又聪颖伶俐,加上还有王爷和皇上做主呢,你还怕找不到好女婿不成?”
“你呀,你就宠她吧!”王妃李氏佯装生气离开,实则女儿被夸,她比谁都高兴。
次妃赵氏心里跟明镜似得,忙抱着朱轩姚,姐姐长姐姐短的跟在李氏后头,柔声‘道歉’着。
……
万历十九年,九月初五日。
距离三法司第一次审理妖书案,才过去短短几天而已。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有关于‘妖书案’的‘风向’,却是与一开始时截然不同了!
一开始,妖书案的所有线索,全都指向了前内阁首辅申时行,以及‘罪臣’张居正的孙子张重辉的身上。
可如今,妖书案的矛头,却是全都转到了皇帝的宠妃郑贵妃,和国舅郑国泰的身上。
朝中大臣们似乎都忘记了还有申时行跟张重辉这两个人一般,全都一股脑的‘只’弹劾郑贵妃和郑国泰这兄妹二人。
虽然矛头是转移到了郑氏兄妹的头上,可申时行与张重辉由于‘私下会面’一事犯了忌讳。
故而这二人,一起被关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之中。
然而,这对年龄相差四十多岁的‘狱友’,在狱中的相处模式,似乎并不太融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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