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宫了,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没有红墙绿瓦的繁华,可也没有步步惊心的惶恐。
……我饿极了,用身上嬷嬷给的铜板买了一个包子,可是包子被野狗抢走了,准备再买一个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钱袋子也没了。
我晕倒在那个冬天,醒来的时候在一个破庙里,老乞丐用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草饼子泡在水里,救了我一命。
再后来,我被一户屠夫收养了。
那屠夫丑,生的儿子也丑,没人愿意和他玩,于是看见我也生得不好看,头上还未愈合的伤疤像是癞子一样,衬得更丑了……竟然哈哈大笑,将我这癞子头带回家给他儿子作伴。”
在当时的玄息国,长得丑,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长得好看的人,就算犯了错人们也会尽量宽恕你。
长得丑的人,就算努力活着,也会被认为是上辈子作孽太多,因此只会鄙视。
屠夫一家就是帝都底层的那种人家,尤其是屠夫生的宽头大脸,一脸凶相。
屠夫家的娘子脸上有大片黑痣一般的胎记遮住了半张脸,人们说她是夜叉。
他们生的孩子也不好看,继承了屠夫的宽头大脸,也继承了屠夫娘子的胎记,又壮又丑,还有些憨。
街坊邻里都说,屠夫一家上辈子是作恶坏事的,都不愿意和他们来往。
但是这一家人对玄息还不错。
玄息跟着屠夫学习杀猪的手艺,他生的丑,可是学东西却很快,日子过得也还算平静。
那红墙绿瓦的宫墙,距离他越来越远了。
“有的人,只是活下去就已经用尽全力,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美丑。
我在屠夫家待了五年,九岁那年,屠夫因为扛着半扇猪过集市的时候,盖在猪身上的白布被顽童扯下,血淋淋的还冒着热气的半扇猪吓到了一个贵人。
然后屠夫家夜里被一群人闯进来,两口子被活生生打死。
临死前,屠夫将我和他的孩子藏到了刚杀好的猪肚子里,躲过一劫……”
后来,玄息和屠夫家的孩子相依为命,做过乞丐,做过混混,做过打手,甚至做过山贼。
二十岁的时候,他被人发现身份,找回了宫里。
在宫外很多年,他已经忘记了怎么去适应深宫里的勾心斗角,可是他有他的生活守则。
“……你永远想不到杀一个人有多简单,我杀了我所有的兄弟姐妹,老皇帝已经老了,生不出来了。
他只能捏着鼻子让我这个最丑的儿子继位。
文官死谏,称我貌如夜叉,品行不端,不配做天子!
我在民间十数年,受过最锋利的刀伤,最痛的拳脚。
可是那些文官的嘴啊,比最锋利的刀子还要尖锐,比拳脚还要有力。
他们用自己的死,用舆论来攻击我。
可是我不怕,他们或许不知道,我在外面这些年,上过战场,死人堆里挣扎,我见得最多的,就是死人。
各种死法都有。
撞柱子死了的,我把他全家都给送下去团聚。
撞柱子没死成的,我助他一臂之力,摁着脑袋将他撞死在金銮殿上,且诛九族,叫他得偿所愿青史留名。
明面上的我用侍卫。
见不得光的地方,我用那群山贼。
那群山贼,是我最衷心的伙伴,也不算忠心,只是我许诺他们,只要我登上皇位,就让他们都做官……
这是他们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绳子,所有人都紧抓着不放。
他们什么都敢做,乱世里,人命是这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怕死的人也没有那么多……”
玄息登基大典那一日,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所有人都说这是上天也不愿意他做一国之君。
干旱,洪水,瘟疫,这些在玄息继位之前就已经无法解决的沉珂也一并算到了他的头上。
说起来,他算是一个还不错的君王,上任之后,一系列改革让百姓在艰难的岁月里的难得的喘了一口气。
因为在最深的泥沼里待过,他知道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
他不在乎好看还是不好看,他只在乎有用没用。
有才学的 ,即便是生如恶鬼他也要。
只有一张皮囊还敢侃侃而谈的,就扒了那好看的皮囊做宫灯!
可是干旱还在继续,恐慌和死亡在这片大地上像是瘟疫一样蔓延……
先皇每年耗费大量财力国力在各种各样的祭祀和供奉之中,可是玄息国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因为神明的庇佑而变得更好。
继位之后,玄息和之前的列位皇帝一样祭祀,祭天,为神明修建庙宇。
但是除了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金子银子,他看不见任何回报。
他尝试过举行祭祀大典,他列罪己诏,可是没有神回应他。
就像没有神回应先皇一样……
他看见无数匍匐在泥泞之中,瘦骨嶙峋却仍旧捧着家中最好的东西来叩拜神明的百姓。
他们的目光那样虔诚,他们的信仰那样热烈,他们枯瘦得就像是在骨头上面绷了一层皮一样……
玄息这才明白一件事。
神很忙的,这么多人,这么多庙宇,这么多国家,他们早就有足够的信仰去逍遥,忙着快乐,忙着享受,他们没时间听人间的眼泪。
人分三六九等。
就算是比普通人富裕一些的富人也会视穷人命如草芥。
他们又怎能指望,完全不在同一纬度的神,会将人命看在眼里。
听见他们的痛苦。
而且他们只有越痛苦,神收获的信仰才会越纯净啊……
于是这个皇帝愤怒了。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知道,就会知道人间出现了一个怎样的皇帝,他们会知道的, 会看到的!”
“我们所供养的神如果没有用处,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玄息登基之后成为了有名的暴君,他暴政,苛捐杂税,举全国之力供养军队。
训练出一群虎狼之师。
在所有人还沉浸在神的庇佑的时候,他吞并了周围的小国,变成一个更大的怪物。
这只怪物不断侵占周围的大大小小的国家。
直到这片土地上不再出现第二个声音。
“所以姜姜夫人你看,那些人叩拜的生命并没有保护他们,不然的话,怎么会那样轻而易举的被寡人攻破国门?不是玄息国的神尸位素餐,所有的神,都一个样……
他们享受着来自底层的供奉,却只把下面的人当成牲口。
他们不会在乎牲口睡在怎样的圈里,只有牲口的数量够多,对于他们而言,就没有影响……
姜姜夫人,您说我做的对吗?这样的神,留着作甚?”那双清澈的眼睛直直的看向姜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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