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脚下,敌在前方,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胡麻的注视之中,猴儿酒送来的这一封信,铁观音的击掌称赞,倒像是使得这厅堂里弥漫的压力略略消失,只不过,饶是如此,场间仍然没有人立时大声附和或是什么的。
只是厅外凝重的夜色略轻了些,想来是很多躲在了夜色里的人已经悄然消失,他们还需要验证,不会这么快决定。
哪怕是二锅头、白葡萄酒小姐两位,也需要好生梳理自己的想法。
地瓜烧倒是不用。
“我将二十年前的口信捎了回来,交了差使,肩膀上便轻了。”
铁观音也起了身来,口中徐徐吐出了一缕香火青烟,向了胡麻道:“在你家宅子里,给我安排一间静室,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看能把自己曾经的本领找回来多少。”
“好。”
胡麻便在前面起身,让老管家带路,收拾出了胡家老宅里面,靠北的一间房,并在这房里设下了供桌,烧上了香,铁观音走进了静室之前,脚步停下,并不回头,只道:
“十二鬼坛先留在上京吧,我需要十二鬼坛挡着我,也借这个机会帮你们看着鬼坛,其他转生者想要在桥上多走几步,还用得着此物。”
“另外,我知道你见过了龙井,那么,有没有从他口中听到关于如今这十姓的评价?”
胡麻点头,道:“龙井先生认为曾经的十姓不算什么,但如今经过了二十多年的休养,已经不可小觑了。”
“那便是了。”
铁观音叹了一声,道:“我相信龙井的判断。”
“外头那个聪明的家伙与十姓定了斗法之局,这很好,但斗法,却是要真凭了本事才能赢的,堂堂正正才能叫人心服,阴谋诡计使不来。”
“你是老君眉的传人,我便不拿对外人的话来蒙你,路确实是这样的路,只是罗天大祭不好办,需要一祭五镇。”
“其中这一祭便是你。”
“背天负地,承万民之意,想来在你悟着了老君眉的法时,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这五种镇物,却需要你好好炼制出来,半点也错不得,尤其是你手里这一方镇天宝印,此乃第一镇,所以,印上的第四个字一定要拿到手里,不然万事成空。”
“……”
“我懂。”
胡麻点头,道:“但既已定了这罗天大祭,那么,具体的五种镇物,分别都是什么?”
好歹也是半个走鬼,起坛需五镇物,他懂,但到了这几乎只存于想象中的罗天大祭,该用什么程度的镇物,便有些谨慎了。
铁观音径直道:“宝印,秤砣,长生果,将军令,皇帝皮。”
胡麻道:“皆在十姓手里?”
“绝大多数。”
铁观音笑了笑,道:“十姓经由这二十年,会成长到什么阶段,是我们当年算不清楚的,但十姓的膨胀则在意料之中,东西留在他们的手里,拿回来的时候,也会方便很多。”
“当然,得凭了真本事才能拿得回来。”
看着她那张自信而骄傲的面孔,胡麻也深深点了下头,忽然又道:“前代转生者,确实给我们留下了一条霸道,但能走的道路。”
“只是,你真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们了?还是说,有些东西,仍在瞒着他们?”
“……”
迎着胡麻的询问,铁观音脸上的表情,居然也忽然变得有些玩昧,笑着道:“何止是我,你不也有?”
胡麻默认,没有回答。
“他们需要时间去验证,去做出决定来,但你身为主祭,却没有多少时间了。”
铁观音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了起来,认真道:“我知道老君眉的法,如今修到了极处会怎样,所以,真正要赌的不只是转生者,而是你。”
“不食牛道统里留了一副画,如今应该在你手上吧?”
“如今历史进程已回正轨,那么,已经消失了二十年之久的大贤良师名号,也该重新出世了。”
“我会在七天之后,呼叫所有转生者,以我的身份,将这所有的事情告诉他们,也将转生者的宿命告诉他们,但在那时,你能说服他们多少人帮你,便看你的本事了。”
“转生者的数量,或许会比你想象中的多,很多人也隐藏的,比想象中的更深,转生者,从来都不是一个严谨的组织,只是一群人而已。”
“有好有坏,有善良有黑暗,有自私有大方,平时人在异乡,或许都愿意释放几分善意,但到了性命倏关之时……”
“或许有人更愿意关门睡大觉,也不理会外面的洪水滔天!”
“……”
胡麻知道铁观音指的是什么,笑了笑,道:“放心,我已做好了准备。”
接过了不食牛教主的身份时,那副画同样也留在了手中,那是可以用大贤良师的名号,去呼叫所有转生者的机会。
铁观音身为曾经也是用过大贤良师名号的人,她其实有理由从自己手里将那副画要回去,但她只选择了提醒自己,目的自明。
她同意了自己用大贤良师的名号,去呼叫所有转生者。
但这,确实是一件大事啊……
也需要一个好时机。
铁观音径直走进了静室之中,胡麻则在外面帮她掩上了门,心间通透,脚步自也坚定。
回到了厅堂之中时,地瓜烧已经吃得满脸是油,白葡萄酒小姐已经离开了,二锅头则一直在这里等着胡麻。
见他来了,立时起身道:“那个疯猴子倒干脆,直接便与十姓约好了斗法,但十姓可都是有真本事的,咱们口号喊的容易,但若是真对上了十姓,能有多大把握?”
“早先没有路都不着急,如今有了路,那还担心什么?”
胡麻向了他笑道:“走鬼的正法,在那你里,负灵的法则在我身上,贵人张已经废掉了,王家也成了落水狗,如今的十姓,满打满算也只剩了六家。”
“而猴儿酒先生在信上写得清楚,观山祝家他已预定了,只需要我们关键时候帮一点小忙,这样也只剩了五家而已,又有何难?”
“十姓何时成了可以这般轻视的存在了?”
二锅头都不由得徐徐叹了口气,不仅那只疯猴子信心十足,好像观山祝家轻易便可以拿下似的,就连眼前这位小兄弟,口气也如此之大了。
没奈何,叹道:“那,先从哪里开始办?”
“送保粮军回明州。”
胡麻笑了笑,道:“既然历史已经回归了正常的进程,那新皇帝也该出山了。”
“至于先从哪一家下手……”
“保粮军要出明州,夺天下,第一个对手是谁?”
“……”
二锅头没有关注这些,皱眉想着,旁边地瓜烧已经举着鸡翅膀叫道:“我知道,我知道,明州西边的,是宝瓶王,身边谋士,是无常李家的分香堂官,老小子追杀过我。”
“还有西北边的靖平王,东南边的三湖王……”
“咝……”
胡麻与二锅头都一下子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摇了摇头,也只是向了地瓜烧笑道:“那么,你想先找哪个出气?”
说做便做,转生者还需要思索,纠结,但胡麻却不能再耽误功夫,一夜之间,便已经安排好了上京城里的事情,其实也简单,只是将妙善仙姑留在了这里,由她侍奉着铁观音而已。
毕竟论起辈份,铁观音还是她的姑姑,说不定在妙善仙姑小的时候,铁观音也见过她,只是为了帮妙善躲因果,之后又刻意疏远了。
当然了,留妙善仙姑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豆官办事,实在太让人放心了。
至于胡麻,则去向婆婆烧了香,而后决定了第二日起程。
原本,十姓祖祠都已离京,婆婆的香火,也可以请回到大羊寨子里面去,但守祖祠老人的那番话,胡麻听懂了,便不急着请。
反正十二鬼坛,自己也背得动,香火留在这里,胡家人也不会被压住,还能多偷两天皇帝命。
第二日出城时,便见到城外,那巨大而臃肿的血肉尚在,内中灾焰升腾,互相间杂,灾焰不灭,血肉则一块块的枯萎、焦糊,但仍然还有大部分保持原状。
灾焰是收人的,不是凡火,而这太岁躯体,有某一部分的活人特性,所以会被灾火烧到,但又不太对症,所以烧得极慢。
而这从而降的血肉,便是最好的血食,还是血太岁。
如今这份量,着实让人难以形容,虽然从天而降之物,不免让人心生恐惧敬畏,但也定然会有野心贪婪之人,早就盯上了这庞大的血食。
胡麻便看到,上京城里一些遭了灾的百姓,与周围那些吃不饱的人,早就围了过来,头一天还只是远远躲着,第二天便有人靠近了,如今已经是第四天,早就有人尝试过去收割。
恰是因为这灾焰的存在,才让他们不敢靠得太近。
而胡麻则是凑近了,看了一眼那微弱的火苗,看着与凡火相似,只是一靠近了,便有种惊心的热度。
他想了一想,扯过了自己腰间的灾儿袋,看看里面的灾蛇。
这小玩意儿之前狂的很,只是跟着自己,却也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但是之前想要钻出来对付国师,却吃了一个大亏,如今便显得老实了许多,甚至瞧着还有点发蔫儿的感觉。
胡麻便小心的摸了一下它的头,道:“我虽然不懂盗灾,但你既然跟着我,又是洞子里钻出来的,那如今这里烧着的火,想来你也解决得了?”
灾蛇吐了吐唁子,乌溜溜的眼珠,看着一副不是那么聪明的样子。
而胡麻则看了一眼这偌大的肉山,骤然将这黑色灾儿袋向了空中一抛,手里的灾蛇便出溜进了肉山之中。
一霎那间,天便黑了,四下里灾风荡起。
而这灾蛇也心生感应,飞快的在这肉山里流走着,四下里的灾焰,流水般向了它身上聚来。
四下里持着镰刀,背着袋子的百姓,本来就在面对着这巨大的血肉发愁,如今一见四下里阴风骤起,便也生惧,一边后退,一边看到了那正立于肉山之前的胡麻。
见他只是一抬手,便四下里黑风荡起,肉山之间的火焰都在飞快的收敛,顿时兴奋的大叫了起来:“能人来灭火啦……”
欢呼声中,他们对视一眼,也终于按捺不住,一轰儿冲了上来,挥起了镰刀,争抢着收割起了那些红色的血肉。
“太岁是天外的不可名状之物,血食便是它挤进了人间来的躯体。”
而胡麻见着这显得有些疯狂,甚至壮观的一幕,心间便也想到了血食矿,想到了二爷那等割血食割了一辈子的老矿工,竟似也忽地生出了些明悟:
“或许有一天,太岁意识降临,这些血肉都会成为人间的噩梦,吞噬整个天下。”
“但在这一刻之前,哪有什么太岁,只是口粮罢了。”
“老百姓们都敢把这玩意儿给吃了,那我们这些学了本事的门道里人,又何必怕成了这个样子?”
“……”
如此一想,心间也有些振奋,听得沙沙作响,便又张开了黑色灾儿袋,只见那条灾蛇,已经从肉山之中游了回来,全身生满了血焰般的暗红鳞片,看着也摇头晃脑,精神了许多。
胡麻望着这一幕,也低低一叹,走上前去,拿罚官大刀割下了一块红色的太岁,慢慢填到了自己的嘴里,细细的嚼了,咽下去。
“太岁吃人,人吃太岁,谁又比谁差了?”
“……”
胡麻也向了旁边的二锅头道:“保粮军既然来了,空着手回去也不好,这么大的肉山,怕不是得几十万斤的血食,便去了那些烧掉的,剩下的份量也颇为可观。”
“便让人下手,都给割了,带回去做军粮好了!”
“……”
二锅头听了,忙忙去下令,倒是旁边的地瓜烧不用吩咐,拎着麻袋就上了。
她甚至有些不理解,老白干与二锅头前辈,这富日子一共才过了几天啊,守着这么一座血食矿还在这里说话装逼。
没看见老百姓们都已经上了?
血太岁那是何等值钱的东西,如今上了手去割,那与掉进了钱堆里,能有什么分别?
一日之间,便已将这座庞大的肉山割尽,只剩了些许焦糊血肉留在了场间,提醒着众人此间曾经生出了何等恐怖之物,而胡麻等人便也率兵起程。
这趟回去,倒是比来的时候,更麻烦了一些。
当初保粮军是被二锅头施法,带到这里来的,但如今的保粮军,却是因为沾了紫气,份量重了,想要对他们施法,本来就难。
再加上如今各个身上带了血食,那更是施法也施不动,便只能拉开了阵仗,一路径直从上京往明州去,好在兵强马壮,无人敢招惹,却也正好借此看了一眼这世间。
不知不觉从过了年来到上京,再到如今经了一场斗法回去,已是呼呼月余过去,天色渐暖,春意初生。
因着这场斗法之中,胡麻直将上京城里的紫气驱走,还于天下,滋养大地,倒见得春雨丰润,万物萌芽,或许将会迎来一个好时节,过个丰年。
也算是在这场大乱之前,让这天下百姓喘了口气,然后便要迎来更大的了。
一路上,明州渐近,即将回乡,而胡麻则也算着时间,在第七天与铁观音约好的时间,拿出了从不食牛处得来的那副画,再次来到了那古老而破败的本命灵庙之中。
这一夜,铁观音的声音,如约响起:
“我是一代转生者铁观音,自二十年前带回来的消息,想必你们都已经知晓。”
“该醒过来了,我们并非穿越者,也并非带了优越之心,在此世游戏人间的主角,我们只是被太岁吞噬所遗留的渣滓,是太岁身边的伥鬼,是一种逃无可逃的囚徒。”
“但我们也是前世文明的余晖,我们在此,便代表了那个我们们心心念念的故乡所有的模样。”
“在故乡,我们各有身份,不见得出色,不见得成功,但在此地,我们便是仅剩的光彩,我们便是故乡最后的气血……”
“……”
“……”
其实在此之前,她在上京城公布出来的秘密,便已传遍了天下,诸多转生者想必早已知晓,如今则只是通过本命灵庙,进行一次正式的宣告。
自从她于七天之前在上京现身以来,转生者群体,便处于一种异样的压抑之中,甚至都没有了曾经那种乱哄哄的味道。
而在现实之中,谁也不知有多少人,被这消息惹得自我怀疑,甚至分裂、绝望。
她如今的声音里,已经多了一些凝重而认真的意味,但那种灰色的颓然与绝望,却也仍是挥之不去,在这一番话说完之后,也仍然长久的,没有听到有人回答。
而胡麻也是到了这时,才慢慢的将那半截香插在了香炉之中,闪过了这一路上想的腹稿,然后手掌覆在香炉,直起了腰身,缓缓开口:
“来自彼世的诸位,这里是此间生民,一代转生者老君眉传人,大罗法教第四代主祭,镇祟胡家儿孙胡麻,代号老白干向天下转生者呼叫……”
“二百四十年前,太岁降临,人间祸乱,大罗法教向天祈求,请了你们降临,救我世万民于水火。”
“我曾得到彼世老君馈赠的礼物,学到你们世界的道理。”
“因此我虽知太岁之怖,却终信我世虽弱,尚有生民亿万,吾人固愚,亦有一腔豪胆,亦有不屈之志。”
“他们敢于挥刀割肉,我亦不惜抛洒血肉,甘做天下生民讨岁之马前卒,手中刀。”
“……”
声音慢慢说了出去,胡麻也微微停住,心间似有无形气血在涌动。
紧接着,便鼓起了心神,再度开口:“我在明州,将会以此世大贤良师之名,改天换地,角逐天命,最终直面太岁……”
“此间艰难万险,但我自信终于扫清一切,还我世一个朗朗乾坤,但在此时,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也相信你们会施以援手,只因,我们信奉着同样的道理……”
微微一顿,他才终于说出了那存在于老君眉馈赠的礼物里,最为神圣的两个字:
“……同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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