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挣扎着抬起头,一阵目眩。山沟里一棵柿子树上还零星地挂着几个未落尽的冬柿,映着碧蓝的天,如朱砂一般。
“夫人,你怎么样?”
我转过脸来,竟看到程淮时满眼担忧地看着我。
一夜未归的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呢?
他扶起我:“我今日约莫午初时分回到府上,还未进门,便听人说你在观音山出事了,我连忙赶来了。还是晚了一步。”
他撕下袍子袖口上的一截,为我包扎好。
午初……离现在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府上的人怎么会知道我出事了呢。
我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柜上的一个小伙计,叫黑豆,他往日里总是跟着吴掌柜……”
话还未说完,便听见一阵响动。
似有人顺着山坡下来了。
程淮时一把拉住我,往丛林深处避。
那些蒙面汉子四处搜寻着,顺着山底的河流,渐渐远去了。
我沉吟片刻,道:“今日下手的人,是想让二爷与我都死于非命。”
程淮时听了这话,眉心一动。
“我知道有一条进城的小路,我们从小路绕回去。”
程淮时一手牵着我往西走,一手拨开林中的荆棘。
到了一处山崖,他背着我,一步一顿地,越了过去。
在山风呼啸中,在逃生的险峻中,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我。
我趴在他的背上,轻轻问了声:“荀姑娘那边可还安全?”
他后背一僵,说了声:“对不起。”
过了好一会子,他解释道:“昨晚以为她身遭不测,想到当年荀大人的托付,我便急忙去了。荀姑娘被淮安府的官差带去了。我到了那里,问明白什么事,原来是一桩误会。荀小姐当下便被放了。我立时急急赶回来,我……”
他一夜未回,原来是去了淮安府。
他迟疑一瞬,疾走的步子停下,我听到他低沉的喘息声。
“我在外奔走,想起夫人,总觉得不踏实。夫人昨晚……没睡好吧。”
鼻尖涌上酸楚,我道:“下回若再有这样的事,我同你一道去。”
他连忙道:“没有下回了。”
日头一点点地西斜。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冬柿递给我:“扬州的冬柿,夫人吃过不曾?我小时候顶爱吃的。冬柿比秋柿甜。想来是经了寒的缘故。”
我接过,咬了一口,道:“小时候,母亲酿柿子酒,我偷偷喝了一口,醉了一整天。”
“然后呢?”他认真地听着。
“然后,母亲在桌底寻到了我,将我抱回榻上。她没有指责我,只说,世间的很多东西,没有尝试的时候,总是想尝试。待到尝试了,就会发现,跟自己想的并不一样。所以,万事都要想到最糟糕的后果,才去尝试。”
他笑了笑:“我与大哥做错了事,母亲也是这般说。大哥他爬上树给我摘柿子,摔了一跤……”
他忽地止了口,沉默了。
仿佛有个带刺的真相横亘在眼前。
走近,便会被刺伤。
他悄无声息地掂量了一路。
日暮时分,我们回了城。
我发现他背着我去的路方向不对。
路的尽头,是衙门。
我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连忙喊住他:“不可!”
他道:“此事或与兄嫂有关,受伤的是你,受惊的也是你,若是官府查明属实,责罚下来,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你无需顾忌。”
我从他身上下来,拽住他。
他俊朗的面孔上交织着犹豫和痛心:“因为不肯信,才想要查清楚。是非黑白,终有断。”
“我有法子解决,二爷随我回府就好。”我坚决道。
今日的事,不能见官。
老夫人伤心是一则,程府兄弟内斗,家宅不睦,影响声誉是一则。
更重要的,是现时无甚凭据在手。那些打手们没有捉住。大少爷夫妇只要咬死不承认,也落不得什么罪名。搞不好,他们还会栽赃给吴弼,或是反咬一口,说二房为了独占家业,诬陷于他。
他们既然敢做这样的事,必是做了十足的准备。
得让他们自己吐出来,才好。
程淮时将信将疑地随我回了府。
荷华与吴弼已经早早地回来了。
那些蒙面人是冲着我和程淮时而去,见寻不到我们,便没有多做纠缠。
他们受了些皮外伤。无大碍。
我命吴弼去柜上唤小伙计黑豆。不出所料,他已失踪了。连月钱都不要了。想是有人许了他更大的好处。
我凭着记忆在纸上画出那几个歹徒的模样,他们蒙着面,露了眼睛。
画妥后,我递与吴弼:“去找几个形似的人来。大略一致就可。”
吴弼点了点头。
此一回,必要握住他们的把柄在手,让他们永不敢再起歹意。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游荡的云。不多时,那些云就幻成瑰丽的晚霞。晚霞似是受了风的嘱托,或徐步,或疾走,转出万般的形态来。
大少爷程沧时从青楼里出来,哼着小曲。
走到一处窄巷,我拦住他的去路。
“大哥——”我唤了声。
他的眉眼与程淮时长得五分相似,只是脸庞不似程淮那般棱角分明。他的脸是圆润的。一如他曾经十分油滑的为官之道。不作为,不得罪。贪而怯懦。
他见了我,吃了一惊,但很快平复了神情,懒懒道:“你怎的在这儿?”
我淡淡道:“大哥觉得我应该在哪儿?在观音山?在地府?”
他轻咳了两声:“胡说个甚!”
我道:“大哥,我今日去慧明茶楼收账,遇见了匪徒……”
他眼神闪烁起来:“想是贪图钱财,打劫的。二少奶奶一个女流之辈,往后还是少出门的好。”
“大哥,那几个匪徒已被捉住了——”
“怎……怎可能……”
我盯着他的眼睛。
“听大哥的话,好像认识他们。”
“切莫胡说。”他喝道。
我拍了拍手,吴弼拉过来几个人,俱缚着手。蒙了面,只露着眼睛。
只一霎,便又将那几个人塞到马车上,远去了。
程沧时面孔已然煞白。
我不动声色向程沧时道:“大哥若不认识他们,我只好送他们去官府了。新上任的耿知府据说从前是个酷吏……”
我径直往前走,他拉住我:“弟妹,弟妹,别,你不能这样,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冷冷道:“大哥这个时候想起是一家人了?”
他摇着头:“都是你大嫂的主意……呔,她那个坏事的妇人,我早说使不得,使不得……弟妹,你看,你现在平安无事,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我停住脚步。
“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我缓了缓。
他急急道:“我答应,答应。”
“除非大哥将这件事前前后后写在纸上,让我落个明白——”
他迟疑地看着我。
我继续往前走:“那便去府衙吧。横竖,大哥不愿在这里写,到了府衙,板子和夹棍一通下来,也是不得不写的。《大明律》,买凶杀人,杖一百,流三千里……”
“我答应你。”他咬咬牙:“只是你当说话算话。”
“好。”
如我所料,相较于大少奶奶而言,程沧时更好对付。
他胆子小,且又刚吃了丢官的亏。如今做出手足相残的事来,心里先虚了几分,看见那些形似的蒙面人,七魂便去了六魄。
我收好他写的供状,回了府,向北院老夫人处走去。
还未进门,便听得屋内大少奶奶的声音传来。
“亏得母亲信任她,哪知道她竟背着母亲,私自支出钱款填补娘家。今日去对账,到这会子还没有回来,莫不是又偷偷着人送钱回东昌府了?”
她这是以为我死了,忙不迭地告刁状来了。
我笑了笑,迈进门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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